石隙紫苏在午后被送到了听雪轩。连根带土，用旧棉絮裹着，装在一个粗陶盆里。送来的是个沉默寡言、脸上带着冻疮疤痕的少年仆役，放下陶盆，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去，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苏暮雨将陶盆搬到书房石台上。植株不大，但枝叶虬结，深紫色的叶片厚实坚韧，边缘锯齿尖锐，背面密布着细小的绒毛，凑近能闻到一股混合着薄荷、松针和某种辛辣矿石的奇异气息。她戴上薄棉手套，小心地摘下一片完整的叶子，仔细观察其脉络，又用指甲掐断一点叶尖，观察断口处渗出的、近乎无色却异常粘稠的汁液。
“性极辛温，走窜之力恐怕很强。”她低声自语，用舌尖极其轻微地碰了一下那汁液。瞬间，一股仿佛火星炸开的灼热辛辣感从舌尖蔓延开来，直冲天灵盖，让她忍不住蹙眉，立刻吐掉，连喝了几口清水才将那刺激感压下去。
这药性，比她预想的还要猛烈。难怪寻常只作外用。
她将叶片洗净，取了一小部分，用不同的方法尝试炮制——或阴干，或微火焙炒，或用雪水浸泡，甚至尝试用微量烧酒淬制。每处理完一种，她都仔细记录其外观、气味的变化，并刮取少许粉末，进行简单的药性测试。
北地的冬天天黑得早。未到申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寒风呼啸声更甚。苏暮雨点起油灯，继续她的实验。书房里渐渐弥漫开各种复杂的、或辛烈或焦苦的气味。
苏昌河在外间擦拭保养他的兵刃，偶尔抬眼看向书房透出的灯光和那个伏案的模糊身影。他没有打扰，只是将炭火烧得更旺些，又去厨房将晚饭煨在灶上。
直到戌时末，苏暮雨才从书房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倦色，眼中却有思索的光芒。她洗净手，在炭盆边坐下。
“有发现？”苏昌河递过一碗热汤。
苏暮雨接过，暖了暖手，才道：“这石隙紫苏，药性确实峻烈。生品外用，驱寒活血之力极强，但对皮肤刺激也大，需稀释或配伍缓和之药。焙炒后，辛烈稍减，增添了一丝焦苦，入脾胃经的温热之力似乎更显，但走窜之性仍在。最特别的是……”她顿了顿，“我用陈年雪水浸泡的那部分，其辛辣燥烈之气大减，反而透出一股奇异的、类似冰片的清凉通窍之感，且药液粘稠，似有胶着之性。”
“冰片？”苏昌河扬眉。冰片性凉，开窍醒神，与这紫苏的辛温似乎南辕北辙。
“只是感觉类似，性质不同。”苏暮雨解释，“更像是……其辛温走窜之性被极寒的雪水‘封印’或‘转化’了一部分，变成了一种能深入阴寒凝滞之处、缓慢释放温通之力的‘缓释’药性。这或许……与我们用忘川水处理幽冥兰的思路，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眼中光芒更盛：“若能掌握这种炮制转化之法，或许能将其用于一些沉寒痼冷、普通温药难以深入或病人虚不受补的顽症。甚至……或许能从中提炼出某种兼具‘渗透’与‘温煦’特性的药引或辅药，用于我们之前设想的、针对莲宗某些阴寒功法的对抗药剂。”
她越说思路越清晰，仿佛在黑暗中又摸索到了一条新的小径。
苏昌河静静听着，没有质疑她天马行空的想法，只是问：“需要什么支持？”
苏暮雨想了想：“需要更多石隙紫苏，不同生长年限、不同采集地点的，最好能连根带土，我需要研究其根系和生长环境的特性。另外，还需要一些北地特有的、属性偏寒或中性的辅药，比如雪莲（哪怕是年份浅的）、寒水石、以及……我听闻北地有一种‘地髓’，是特定矿洞中凝结的乳白色石钟乳，性甘寒，或许能与这转化后的紫苏药性相辅相成。”
她的要求不低，很多药材恐怕连寒鸦堡的库房也未必齐全。
苏昌河却点了点头：“我记下了。明日我会通过严伯向堡主提出，以继续为夫人调理、以及可能研配新的御寒防冻药方为交换。”
他总能将她钻研的需求，转化为对方难以拒绝的交易筹码。
晚饭是简单的炖肉和面饼，味道粗犷，但热气腾腾，足以果腹驱寒。饭后，苏暮雨又钻进书房，将白日的观察和思路详细记录下来。苏昌河则在院中练了会儿拳脚，活动开在严寒中有些僵硬的筋骨，随后便坐在外间，就着灯火翻阅暗河通过特殊渠道辗转送来的、关于莲宗余孽和外界动向的简报。
简报上的信息琐碎而矛盾。莲宗在幽冥城周边搜查的力度并未减弱，甚至范围有所扩大，但似乎并无明确目标，更像是在泄愤和制造恐慌。西域几个原本与莲宗有瓜葛的小势力，近来悄然异动，有的在收缩，有的在改换门庭，局势微妙。中原武林则对遥远的西域变故兴趣缺缺，更多关注着几大世家门派内部的纷争。
江湖从来如此，没有永恒的敌人或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与力量的消长。
夜深，苏暮雨终于搁下笔，吹熄了书房的灯。她走到外间，见苏昌河仍坐在那里，面前的简报已收起，手中把玩着那柄通体乌黑的短匕，眼神沉静地望着跳跃的炭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在想莲宗的事？”她轻声问，在他身旁坐下。
苏昌河回过神，短匕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个圈，收入袖中。“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现在像无头苍蝇，但迟早会嗅到味道。”他看向她，“北地虽偏，也非绝地。寒鸦堡主能提供庇护，是看在你的医术和他夫人病情的份上，这份庇护有条件和时限。”
苏暮雨明白他的意思。寄人篱下，终非长久之计。他们需要尽快在这里站稳脚跟，拥有自己的筹码和防御力量。
“我的研究需要时间。”她坦白道，“石隙紫苏只是个开始。北地药材体系与我以往所学差异很大，需要从头摸索。夫人的病情调理，也需循序渐进，急不得。”
“我知道。”苏昌河道，声音沉稳，“你只管做你的事。外围的麻烦，我来处理。堡内……”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这位严伯，不是简单人物。堡主对他言听计从，堡内大小事务，多半经他之手。我们需要摸清他的底细和态度。”
“你怀疑他？”
“不是怀疑，是谨慎。”苏昌河纠正道，“在这地方，除了你我，对任何人都需留三分心。明日我会开始慢慢接触堡内底层的人，采买、护卫、杂役，总能听到些风声。”
他的计划总是步步为营，既着眼大局，也不放过细节。
苏暮雨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她信任他的判断和能力，正如他支持她的钻研与尝试。
两人又坐了片刻，炭火渐弱。苏昌河起身添了炭，道：“不早了，歇息吧。北地夜寒，注意盖好被子。”
听雪轩的第二个夜晚，依旧寂静。风雪不知何时又起，扑打着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
书房里，新采的石隙紫苏在陶盆中静静挺立，深紫色的叶片在黑暗中模糊了轮廓。而关于它的秘密，以及可能带来的新的可能，才刚刚在苏暮雨的心中，抽出了第一缕思考的嫩芽。
在这远离故土、强敌环伺的北地寒堡，他们一个潜心于药性的奥秘，一个筹谋着生存的方略。如同这石隙中生长的紫苏，环境严酷，根基未稳，却已然开始默默地、顽强地，向着冰封的土地深处，探出寻求生机与力量的触角。
夜还很长，风雪正酣。但听雪轩内的灯火已熄，只余炭火暗红，与两颗在逆境中紧紧相依、却又各自砥砺前行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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