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轩的第一个清晨，是在一片绝对的寂静中来临的。没有幽冥城巷弄里的市井嘈杂，没有旧屋老槐树上的鸟雀啼鸣，只有风掠过堡墙和高檐时，发出的低沉悠长的呜咽，以及雪花扑簌簌落在窗纸上的细微声响。
苏暮雨醒来时，炭火将熄未熄，屋内光线昏暗。她拥着厚重的皮毛褥子坐起，只觉得空气清冷干燥，吸入口鼻，带着冰雪特有的凛冽气息，与她惯常呼吸的、幽冥城那种阴湿混浊的空气截然不同。
她披衣下榻，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道缝隙。寒风立刻灌入，带着细碎的雪沫。院中积雪盈尺，将一切覆盖得洁白平整，唯有那几株老梅，在银装素裹中更显得点点红萼夺目。天空是北方冬日特有的、高远而冷漠的灰蓝色，看不到太阳，只有一片均匀的、明亮的光。
很冷，也很净。这是北地给她的第一印象。
外间传来轻微的走动声和水沸的咕嘟声。苏暮雨合上窗，推门走出去。
苏昌河已经起来了，正在外间的小火炉上烧水。炉火映着他沉静的侧脸，玄色的衣袍在北地清冷的晨光中，似乎也褪去了几分幽冥城里的阴郁，多了些冷硬肃杀的味道。桌上摆着两个粗陶碗，还有几块昨天带来的硬面饼。
“醒了？”他抬眼看向她，声音比平日更显低沉，许是这北地干冷空气的缘故，“水快开了，先喝点暖身。”
苏暮雨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火炉上的小铜壶冒着白气，水声渐沸。苏昌河提起铜壶，将热水注入碗中，又从一个皮囊里倒出些许深褐色的粉末——是碾碎了的砖茶末子。热水冲下，茶香混着粗犷的焦苦气息弥漫开来。
“北地常喝这个，御寒。”他将一碗推到苏暮雨面前。
苏暮雨捧起粗陶碗，温热的触感透过碗壁传来。她小口啜饮，茶汤滚烫浓烈，味道确实粗粝，远不如她素日饮用的清茶雅致，但一股热流顺着喉咙淌下，迅速驱散了晨起的寒意，四肢百骸都仿佛舒展开来。
“这里……很安静。”她放下碗，轻声说。
“嗯。”苏昌河也喝了一口茶，目光扫过紧闭的院门，“偏僻有偏僻的好处。至少眼下，无人打扰。”
简单的早饭后，苏昌河开始仔细检查听雪轩的每一个角落。他查看门窗的牢固程度，丈量院墙的高度，甚至仔细检查了水井和厨房的通风口。最后，他在院中几处不起眼的位置，悄然布下了预警的小机关——不是杀人的利器，而是触动后能发出特定声响或留下痕迹的简易装置。
苏暮雨则走进那间兼做药房的书房。药柜里果然备着一些基础的药材，多是北地常见的防风、羌活、独活、细辛等祛风散寒之物，品质尚可，但种类远不及她旧屋所藏。石台上空无一物，落着薄灰。她打来井水，仔细擦拭干净石台和药柜，又将随身带来的几样紧要药材分门别类放好。
冰晶莲被她小心地放在一个铺着棉絮的木盒里，置于药柜最上层。那墨玉般的玄阴芝则用特制的寒玉匣盛着，埋入院中背阴处的雪堆下，以保持其阴寒药性。
整理完这些，她走到院中。雪已经停了，阳光依旧吝啬，但天地间一片明亮。她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纯净的空气，走到那几株老梅前。梅枝遒劲，红萼凌寒，幽香暗浮。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凉柔韧的花瓣，一种久违的、属于自然生机的宁静感，悄然沁入心脾。
“喜欢？”苏昌河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
“嗯。”苏暮雨收回手，“这梅开得很有筋骨。北地虽寒，万物却有韧性。”
苏昌河看着她的侧脸，寒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清亮，不再有初离旧屋时的恍惚与疲惫，也没有沉溺于失去的哀伤，只有一片沉静的接纳与打量。
她总是能很快适应，总能找到安身立命的方式。这份坚韧，或许比任何武功或毒术，都更让他觉得安心。
“严伯刚才来过，”苏昌河道，声音平稳，“送了些米面油盐和新鲜肉食，说是堡主吩咐的。另外，询问你今日是否方便为夫人诊脉。”
苏暮雨转过身：“夫人的病情，按上次方子调理，应该有所起色。我需先了解近况。另外，”她顿了顿，“我想请严伯帮忙，收集一些北地特有的药材，尤其是雪山或极寒地带所产，我需要研究其药性，或许对后续治疗和……其他方面有益。”
她没说“其他方面”具体指什么，但苏昌河明白，那是指应对莲宗可能的威胁，以及她自身被“九幽噬魂散”侵蚀后体质的调理。
“好。我会转告。”苏昌河点头，“诊脉安排在午后，由严伯带路。我会在院外等你。”
他的安排依旧周密，给予她足够的空间行医，也确保她的安全。
午后，严伯果然准时到来。这位佝偻的老总管话不多，眼神却精明，对苏昌河二人保持着客气而疏离的礼节。他领着苏暮雨，穿行在寒鸦堡内部复杂幽深的回廊与庭院之间。堡内建筑多以青黑巨石垒成，线条冷硬，装饰极少，透着与北地气候相配的肃穆与孤高。偶尔遇到的仆役或守卫，皆步履轻快，神情警觉，无人交谈。
寒鸦堡主夫人的居所位于主堡东侧一个相对温暖的院落。室内燃着地龙，温暖如春，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判若两季。夫人正靠坐在铺着软垫的榻上，气色比上次在落雁坡时好了许多，虽然仍显消瘦，但脸上那种不正常的潮红褪去了些，眼神也清明了不少。
见到苏暮雨，她微微欠身，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有劳苏姑娘再次奔波。”
“夫人客气。”苏暮雨还礼，上前为其诊脉。
脉象细数依旧，但较之前稍显有力，结代之象也减少了。舌红减淡，苔薄微生。可见滋阴清热、交通心肾的方子起了作用，虚火渐平，阴液稍复。
“夫人近日睡眠可好？心烦之感是否减轻？”苏暮雨一边诊脉，一边询问。
“服了姑娘的方子，夜里能睡上三四个时辰了，虽仍多梦，但不似以往整夜难眠。心烦气躁也好了许多。”夫人轻声回答，语气中带着感激，“只是……依旧畏热，午后常觉颧红耳热，手足心也烫。”
苏暮雨点头：“此乃阴虚未能全复，虚阳仍有浮动。原方中黄连、黄芩苦寒清热之力可稍减，增麦冬、沙参、百合等甘润养阴之品。另可加少许五味子收敛浮阳，生津止渴。”她沉吟片刻，“夫人久病体虚，脾胃也弱，方中可再加山药、茯苓、莲子等健脾益气，助药力吸收。”
她提笔修改了方子，将调整思路一一写明，交给一旁的侍女，又嘱咐了煎服注意事项和饮食调理。
“另外，”苏暮雨看向夫人，“北地严寒，夫人居室虽暖，但人体阳气易耗。可尝试每日晨起，以温热水泡脚一刻钟，水中可加少许艾叶、红花，有助温通经脉，引火归元。只是需注意，不可出汗，微微发热即可。”
夫人认真记下，再次道谢。
诊脉开方完毕，严伯又领着苏暮雨原路返回。经过一处长廊时，她无意间瞥见廊外一处背风的石缝中，生着几丛叶片厚实、边缘带刺、颜色深紫的矮小植物，在冰雪中依然挺立。
“严伯，那是何物？”苏暮雨驻足询问。
严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答道：“回姑娘，那是‘石隙紫苏’，北地山崖石缝中常见，极耐寒。牧民用其叶片煮水，可驱寒防冻疮，但气味辛辣，一般不内服。”
石隙紫苏？苏暮雨心中微动。此物她只在少数偏方中见过记载，性辛温，能散寒通络，外用确可治冻疮，但因其辛辣峻烈，内服易伤胃黏膜，故少用。不过，若是炮制得法，或可与其他药材配伍，用于某些特殊的寒凝重症……
“能否采一些给我？”她问。
严伯略有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姑娘需要，老朽稍后让人采些送到听雪轩。”
回到听雪轩，天色尚早。苏暮雨将新调整的方子副本交给苏昌河过目，又将石隙紫苏的事说了。
“你想研究这个？”苏昌河看着方子，问道。
“北地药材，性多峻烈，与南方温婉者不同。”苏暮雨道，“或许能在某些疑难杂症，或……特殊情况下，有出奇制胜之效。多了解一些，总无坏处。”
苏昌河没有反对：“让严伯去办便是。只是，你身体未愈，研究这些峻烈之物，需格外小心。”
“我知道。”苏暮雨应道。她走到窗边，看着院中洁净的积雪和傲雪红梅。北地的第一日，就在这陌生的清冷、谨慎的接触和新的发现中过去了。
没有旧屋的药香袅袅，没有熟悉的槐树荫蔽。但这里，有更广阔的天空，更凛冽的风雪，也有未曾见过的药材和未知的可能。
听雪轩，听的是北地的风雪，或许，也将见证新的药香，在这里悄然滋生。
而她和苏昌河，就像这院中的老梅，虽离故土，寄人篱下，但根骨犹在，生机未绝。在这陌生的北地，他们将重新扎根，适应，然后，等待属于他们的、冰雪消融后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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