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的寒风,比幽冥城内更加刺骨,卷起地上的雪沫和枯草,打在脸上如同细密的针。远处城池的火光与骚乱渐渐平息,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这片土地永恒的阴森。
苏昌河带着苏暮雨,并未走远,而是绕到了乱葬岗深处,一处被几株枯死古柏半掩着的、坍塌了大半的旧坟茔前。他移开一块看似沉重、实则内部中空的墓碑石板,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钻入的黑黢黢洞口,里面隐约有微弱的气流涌出。
“进去。”他低声道,示意苏暮雨先行。
苏暮雨没有犹豫,矮身钻入。洞口狭窄,下行数尺后,空间豁然开朗些许,是一条人工开凿、仅容人弯腰通行的地下甬道。空气浑浊冰冷,带着浓重的泥土和岩石气息,但还算通畅。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嵌着早已失去光泽、蒙着厚厚灰尘的萤石,勉强提供着一点微光。
苏昌河紧随其后进入,将墓碑石板移回原处,又从内部用一根粗铁栓闩死。做完这一切,他才微微松了口气,但神色依旧冷峻,耳力提升到极致,仔细倾听着上方及甬道深处的动静。
“这是……暗河的秘道?”苏暮雨轻声问,借着微光打量着四周。甬道开凿得不算精致,但看得出年代久远,壁上有些地方还有模糊的刻痕。
“嗯。幽冥城地下,类似的通道有不少,四通八达,多是早年各方势力暗中挖掘,后来大多废弃或遗忘。”苏昌河解释道,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有些低沉,“这条知道的人极少,出口在城外十里处的废弃矿坑。我们先去那里暂避。”
他拉起她的手,沿着甬道深处走去。脚下的路并不平坦,时有碎石或凹陷,苏暮雨走得有些踉跄,苏昌河便紧紧握着她的手,引领着她,同时将前方路上的障碍物无声踢开。
黑暗中,只有两人轻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脱离了旧屋的温暖与药香,置身于这阴冷死寂的地下,苏暮雨心中并无多少恐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的平静。该来的总归来了,躲不过,那便面对。只是……她回头望了一眼来路的方向,那里是旧屋,是她一点点重建生活、重拾信心的地方。
“舍不得?”苏昌河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头也不回地问。
“有点。”苏暮雨坦诚,“药圃里的新苗刚活,冰晶莲的研究才开了个头……”她顿了顿,语气转为坚定,“但没什么比人重要。旧屋没了,可以再找。东西没了,可以再做。”
只要人还在,希望就在。
苏昌河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没有回头,但苏暮雨似乎能感觉到他唇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甬道比想象中更长,弯弯绕绕,时而向上,时而下行,仿佛没有尽头。苏暮雨体力尚未完全恢复,走久了便觉气息微促,脚步也慢了下来。
苏昌河察觉到她的疲态,停下脚步:“歇会儿。”
两人靠着一处较为干燥的甬道壁坐下。苏昌河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水囊和两块用油纸包好的、硬邦邦的干粮递给她。水是冷的,干粮也粗粝,但在此刻,却显得格外珍贵。
苏暮雨小口喝着水,吃着干粮,恢复着力气。黑暗中,视觉受限,其他感官便格外敏锐。她能清晰地听到他沉稳的呼吸,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淡淡血腥、尘土以及独属于他的清冽气息。这气息让她感到安心。
“莲宗这次……来了多少人?”她低声问。
“明面上冲击旧屋的,大约二十余,都是好手。外围接应、牵制暗河人手的,数量不明,但不会少。”苏昌河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领头的是两个长老,还有一个……应该是大祭司的嫡系,用的是圣火殿的秘传身法。看来,赤焰城那把火,烧得他们很痛,连压箱底的老家伙都派出来了。”
“他们是为了圣火熄灭的秘密?还是……”苏暮雨想起那枚黑色哨子和“九幽噬魂散”。
“两者皆有。”苏昌河道,“圣火是莲宗根基,毁了它,等于毁了他们的信仰和图谋。而能毁掉圣火的东西……他们必然想弄到手,无论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寻找克制之法,以防万一。”他顿了顿,“你和我,是他们眼下能找到的最直接线索。”
所以,这是一场不死不休的追猎。
“陶大娘她们……安全吗?”苏暮雨更关心这个。
“暂时安全。我已让人将她们送往更北边的一个小镇,那里有暗河的眼线,相对隐蔽。莲宗的目标主要在我们,只要我们不露面,她们暂时不会有事。”苏昌河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不过,经此一事,陶大娘这条线,以后怕是不能轻易用了。”
苏暮雨沉默。救人反累人,这并非她所愿,却是江湖中难逃的无奈。
休息了片刻,两人继续赶路。又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传来一丝微弱的不同气流,带着些许草木腐朽和金属锈蚀的气味。出口近了。
苏昌河示意苏暮雨噤声,自己先一步悄无声息地摸到出口附近,仔细探查了半晌,确认外面并无埋伏或异常,才招手让她过来。
出口隐藏在一堆坍塌的矿石和烂木之后,外面天色微明,已是拂晓。寒风扑面而来,眼前是一片荒凉的、废弃已久的矿坑,巨大的矿洞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四周散落着生锈的矿车和工具,积雪覆盖着一切,杳无人迹。
“这里曾是幽冥城早年开采铁矿的地方,几十年前矿脉枯竭便废弃了。”苏昌河带着苏暮雨走出矿洞,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笼罩在晨雾中的幽冥城轮廓,“离城十里,暂时安全。矿坑深处还有一些当年矿工居住的简陋石屋,虽破败,但可暂避风寒。”
两人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矿坑深处走去。寒风呼啸,卷起雪沫,打在身上冰冷刺骨。苏暮雨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衫,苏昌河见状,脱下自己的外氅披在她身上。外氅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气息,将她牢牢包裹。
在一处背风的崖壁下,他们找到了几间半塌的石屋。选了一间相对完整、门窗尚存的,苏昌河先进去检查了一番,确认无危险,才让苏暮雨进去。
屋内空无一物,只有厚厚的灰尘和墙角结着的蛛网。地面是凹凸不平的岩石,寒气透骨。但至少,挡住了外面凛冽的风雪。
苏昌河寻来一些干燥的枯枝和废弃的木头,在屋中央的空地上生起一小堆火。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驱散了部分黑暗与寒冷,也带来了些许光亮与生气。
苏暮雨靠着一面还算干净的墙壁坐下,看着苏昌河忙碌。他用积雪擦干净一块石板,架在火上烧热,然后将最后一点干粮烤软,递给她。
火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那双总是深沉难测的眼眸,此刻映着跳动的火焰,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多了几分专注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家”的寻常气息。即使是在这荒郊野岭、破败石屋之中。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苏暮雨接过烤热的干粮,问道。
苏昌河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焰噼啪一声,窜高了些许。
“先在这里休整两日。”他道,“莲宗的人吃了亏,又丢了我们的踪迹,定会发疯似的搜寻。此时出去,风险太大。两日后,等风声稍缓,我们去北边。”
“北边?”
“嗯。寒鸦堡。”苏昌河看向她,“你不是一直想深入研究冰晶莲,也想为陶大娘她们寻个更安稳的落脚处吗?北地苦寒,人烟稀少,势力也相对单纯。寒鸦堡主既然承了你的情,请他庇护一二,提供些研究便利,应该不难。而且……”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莲宗的手,暂时还伸不了那么长。我们在暗,他们在明,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摸清他们剩余的底细,然后……”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躲避不是办法,反击才是出路。而北地,将是他们新的据点,也是反攻的起点。
苏暮雨明白了他的打算。这不仅仅是逃亡,更是战略转移。她点了点头,没有异议。只要有他在,去哪里,做什么,她都觉得安心。
火光温暖,干粮粗陋,石屋破败。
但两人对坐火旁,分食着简单的食物,计划着未来的道路,竟有一种风雨同舟、相依为命的踏实感。
离了旧巢,雏鹰终要展翅。而他们的锋芒,也将在新的天地里,重新砥砺,以待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