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浴的成功,如同在冰封的河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虽小,却真切地改变着水流的方向。陶大娘亲人的病情稳步好转,那缕自督脉萌生的暖流日渐茁壮,已能稳定运行至“灵台”、“神道”诸穴,畏寒畏风之症明显减轻,甚至能在天气晴好时,于院中短暂晒晒太阳。
苏暮雨调整方剂的间隔也拉长了,从三日一调,变为七日一观。她开始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对冰晶莲的研究中。这来自雪线之上的奇花,药性清润甘寒,与玄阴芝的纯粹冰寒不同,更偏于“清解”与“滋养”,对于化解病人体内可能因阳气渐复而出现的些许虚热,以及滋养被寒毒长久侵蚀的经脉脏腑,或许有奇效。
她小心地取下一小片近乎透明的花瓣,置于舌尖,感受那仿佛能将灵魂都洗涤干净的清凉甘洌之气在口中化开,缓缓渗透四肢百骸,带来一种奇异的、心神为之一静的清明感。
“果然是好东西。”她低声自语,开始琢磨如何将其融入后续的调理方中。
日子看似又恢复了旧屋特有的、药香弥漫的宁静。但苏昌河眉宇间那丝不易察觉的凝肃,却并未随着病人好转而散去。莲宗余孽的踪迹依旧飘忽,如同跗骨之蛆,虽未正面冲突,却始终悬在头顶。暗河在外的人手回报,那几股残余势力似乎在暗中集结,目标虽不明朗,但矛头隐隐指向幽冥城,甚至……旧屋所在的这片区域。
这一日,苏昌河外出时间比平日更长。暮色四合时,他才踏着幽冥城深冬的第一场细雪归来,肩上、发梢都沾着晶莹的雪粒,带来一身凛冽的寒气。他的脸色比冰雪更冷,眼底深处似有未化的寒霜。
“出事了?”苏暮雨放下手中的冰晶莲,迎上前去。
苏昌河脱下沾雪的外氅,在炭盆边烤了烤手,才沉声开口:“陶大娘家……被盯上了。”
苏暮雨心头一紧:“怎么回事?”
“有人暗中在打听她近日频繁抓药、以及家中有病人需要特殊照料的事。”苏昌河道,声音压得很低,“虽未直接闯入,但左邻右舍都被旁敲侧击过。手法不算高明,像是……投石问路。”
“是莲宗的人?”苏暮雨蹙眉。
“十之八九。”苏昌河眼中寒芒一闪,“他们找不到你我确切踪迹,便从这些微末线索入手。陶大娘与你往来虽隐秘,但时日一长,难免留下蛛丝马迹。”
“那她现在……”苏暮雨担忧道。
“我已让人将她与病人暂时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对外只称回乡下老家养病。”苏昌河道,“但这不是长久之计。莲宗的人既已起疑,不达目的不会罢休。他们迟早会查到这里。”
旧屋虽隐蔽,防卫也严,但毕竟不是铜墙铁壁。一旦被大队人马盯上,或是有顶尖高手潜入,风险依然极大。
“我们……需要离开吗?”苏暮雨问,声音平静,但手指却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她刚刚在这里重新找到安宁与方向,药圃里的新苗才冒出头,冰晶莲的研究方有眉目……
苏昌河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舍,摇了摇头:“不必。他们想查,就让他们查。只是……”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屋内院外,“我们需要做些准备。”
他没有明说准备什么,但苏暮雨明白,那绝不仅仅是加强防卫。以苏昌河的性子,被动挨打从来不是他的风格。
接下来的几日,旧屋的气氛明显不同了。苏昌河外出的次数减少,更多时间留在院内,看似闲坐,实则目光如电,不动声色地将院落每一个角落、每一处可能的漏洞都重新审视、加固。他甚至亲手在院墙内侧不起眼的地方,埋设了几处精巧却致命的机关。
慕雨和慕青的来访更加频繁,却总是来去匆匆,带来一些外面最新的风声,又带走苏昌河新的指令。苏暮雨隐约感觉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以旧屋为中心,悄然张开。
她不再外出,连药圃的照料也暂时交给了苏昌河。她将自己关在屋内,除了继续研究冰晶莲的药用,便是整理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医案、药方记录,尤其是关于幽冥兰、玄阴芝、忘川水等禁忌之物的实验数据。她将这些记录重新誊抄,一份留在身边,另一份则用油纸仔细封好,交给了苏昌河。
“若有不测,这些或许……还能留给后来者参考。”她将油纸包递给他时,声音很轻,却异常平静。
苏昌河接过,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将那油纸包贴身收好。
他懂她的意思。她在做最坏的打算,却并非恐惧,而是责任。
腊月二十,年关将近。幽冥城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细雪时断时续,将这座灰暗的城池染上一层惨淡的白。
这一夜,雪停了,风却刮得更猛,呜呜地穿过巷弄,如同鬼哭。月黑风高,正是杀人之夜。
苏暮雨躺在榻上,并未深眠。她能感觉到外间苏昌河并未如往常般歇在矮榻上,而是静立在门边阴影里,气息沉敛得如同融入了夜色。院外,连寻常的虫鸣犬吠都消失了,只有风声呼啸,带来一股山雨欲来的死寂。
她握紧了袖中暗藏的一枚蜡丸——那是她用最后一点“九幽噬魂散”残渣混合其他药物制成的、更为隐蔽的防身之物。药性虽已大减,但关键时刻,或可一搏。
时间一点点流逝,仿佛凝固了一般。
突然,院墙外西北角,传来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脆的“咔嚓”声,像是枯枝被踩断,但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无异于惊雷!
来了!
几乎在同一瞬间,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不同方向翻越院墙,落地无声,迅疾如电地扑向正屋!他们显然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
然而,就在他们脚尖触及院内地面的刹那——
“咻!咻咻!”
数点寒芒从廊下、墙角、甚至槐树虬枝间激射而出!那是苏昌河布下的机关被触发!淬了毒的细小弩箭、带着倒刺的铁蒺藜、甚至还有几枚冒着诡异绿烟的弹丸,瞬间笼罩了最先闯入的几名黑衣人!
“啊!”“小心!”
猝不及防的惨叫与闷哼响起,有人中箭倒地,有人被铁蒺藜扎穿脚背,更有人吸入绿烟后剧烈咳嗽、动作瞬间迟缓!
但闯入者人数不少,且后续之人显然更为警惕,身形急闪,避开了大部分机关,只有少数被波及。他们毫不停顿,手持利刃,直扑正屋门窗!
“砰!”
一声巨响,正屋的门被一股巨力从外撞开!木屑纷飞中,数道刀光如匹练般斩入!
然而,屋内空无一人!
领头之人心中一凛,暗道不好,急欲抽身后退,却已迟了!
一道玄色身影如同从墙壁阴影中剥离出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侧,手中乌光一闪,一柄短匕已精准地抹过了他的喉咙!鲜血尚未喷溅,那道身影已如鬼魅般滑向下一个目标,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所过之处,必有一人闷声倒地!
是苏昌河!他根本不在门边,而是利用屋内结构和阴影,早已潜藏在了最佳的攻击位置!
屋内的战斗在电光石火间爆发,又在极短时间内结束。闯入的七八名好手,转眼间已倒下一半,剩余几人也被苏昌河凌厉狠绝的身法逼得手忙脚乱,只能勉强招架。
但院外的厮杀声却骤然激烈起来!显然,闯入者不止这一波,院墙四周都传来了兵刃交击与呼喝之声!暗河布置在外围的人手,已经与更多的敌人交上了火!
苏暮雨在里间,听着外间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利刃入肉声,以及院外越来越近的喊杀,心跳如鼓,手心渗出冷汗,却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她握紧蜡丸,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透过窗纸的微小缝隙向外窥视。
院中,火光与黑影交错,刀光剑影闪烁不定。苏昌河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如同收割生命的修罗,每一次出手都精准而致命。但敌人似乎源源不绝,且其中夹杂着几个气息格外阴冷强悍的身影,招式诡谲,竟能勉强缠住苏昌河片刻。
“莲宗长老级的人物……”苏暮雨心中一沉。看来对方这次是下了血本,势在必得。
就在苏昌河被两名气息最强的黑衣人缠住,一时难以脱身之际,一道极其隐晦、几乎溶于夜色的灰影,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滑向正屋,目标直指里间!
此人轻功极高,敛息之术更是了得,竟避开了大部分混乱的战斗,眼看就要触及房门!
苏暮雨瞳孔微缩,没有丝毫犹豫,手指微弹,那枚蜡丸无声地穿过窗纸破洞,射向那灰影面门!
灰影反应极快,察觉有异物袭来,下意识地偏头闪避,同时挥袖欲挡。蜡丸在半空中“噗”地一声轻响爆开,化为一小团无色无味的轻烟,笼罩了他头脸!
“唔!”灰影闷哼一声,动作瞬间迟滞,眼中闪过骇然之色。他虽未立刻倒下,但显然已中了暗算,气息紊乱,攻势顿消。
趁此机会,苏昌河已如狂风般摆脱纠缠,身形一闪,挡在了里间门前,手中短匕带起一道凄艳的血光,直取那灰影要害!
灰影勉强举刀格挡,“铛”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他踉跄后退,显然受毒烟影响,力量大减。
苏昌河岂会放过这等良机,攻势如潮,招招致命,逼得那灰影险象环生。
院外的厮杀声却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随即又迅速减弱。隐约传来几声短促的惨呼和撤退的呼哨。
围攻旧屋的敌人,似乎开始退却了?是暗河外围的人手击退了他们,还是……
苏昌河心念电转,手上却毫不停歇,终于在第三招上,寻得破绽,短匕如毒龙出洞,狠狠刺入灰影心口!
灰影身形剧震,眼中生机迅速流逝,难以置信地瞪着苏昌河,最终软软倒地。
苏昌河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身形急退,闪入里间,一把抓住苏暮雨的手腕:“走!”
他声音短促,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苏暮雨没有多问,任由他拉着,从早已准备好的、隐蔽在床榻后的暗道口,迅速钻入。暗道狭窄潮湿,仅容一人弯腰通过,弥漫着尘土和霉菌的气息。
苏昌河在前,一手持匕,一手紧紧拉着她,在黑暗中疾行。身后,隐约还能听到旧屋方向传来的零星打斗和搜寻声,但已迅速远去。
暗道似乎通向城外,蜿蜒曲折。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光,是出口。
钻出暗道,眼前是一片荒废的乱葬岗,寒风呼啸,枯草萋萋。远处,幽冥城巨大的黑色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城中几处火光闪烁不定,显是骚乱未平。
苏昌河确认四周安全,这才松开她的手,回头望向旧屋的方向,眼神冷冽如冰。
“他们退了,但不会罢休。”他低声道,声音在寒风中有些飘忽,“旧屋……暂时回不去了。”
苏暮雨站在他身侧,看着远处那片熟悉的黑暗,心中并无太多惊惶,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该来的,终究来了。
她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衫,寒风刺骨,但她握着他温热手掌的指尖,却觉得无比安稳。
“接下来去哪儿?”她问,声音清晰。
苏昌河收回目光,看向她,夜色中,他的眼眸亮得惊人。
“先离开这里。”他道,“找个安全的地方。然后……该我们去找他们了。”
被动防守,从来不是他的风格。既然莲宗余孽敢伸爪子,那便要做好被连根斩断的准备。
苏暮雨迎着他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
惊蛰已至,冬眠的毒蛇该出洞了。而猎人,也已磨亮了刀锋。
风雪之中,两人身影并肩,迅速没入更深的黑暗,朝着未知却必将波澜再起的前路,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