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大娘亲人的药浴，定在五日后的黄昏。
药浴的筹备，比单纯的煎药内服要繁琐得多。苏暮雨开出的药浴方子，以桂枝为君，艾叶、红花、透骨草为臣，佐以少量威灵仙、羌活以增强通络之力，另加了些许粗盐，取其渗透之效。药材需先以大火煮沸，再转文火慢熬一个时辰，滤取浓汁，兑入适宜的温水中，水温需维持在略高于体温、但绝不烫手的程度，且需随时准备添加热水以保持恒温。
浴桶选用了厚重的柏木桶，置于那间临时厢房内，四周围上厚厚的毡毯以保暖防风。苏暮雨亲自检查了每一味药材的品质，监督着熬药的火候，甚至用腕内侧的皮肤反复测试了兑好药汤的温度。
陶大娘紧张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地跟在苏暮雨身后，一遍遍确认着细节。
“大娘莫慌，”苏暮雨安抚道，“药性我已反复斟酌，只要按步骤来，不出差错，便有益无害。你只需记住，浸浴时间以一刻钟为限，不可贪久。其间若病人感到心慌气短、头晕目眩，或周身燥热难当，需立刻扶出，以干布拭净，裹被保暖，并喂服少量温水。”
她语气平和镇定，仿佛只是在安排一件寻常小事，却奇异地抚平了陶大娘大半的焦虑。
浴汤备好，药气蒸腾，满室辛香。病人被搀扶入桶中，初时畏缩，但很快，那温润中带着丝丝药力渗透的水温，让他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陶大娘守在桶边，目不转睛，手里攥着一块干燥的布巾。
苏暮雨并未在厢房内久留，确认一切就绪后，便退了出来，回到旧屋正堂。她表面上依旧沉静，但指尖却不自觉地微微蜷起。药浴不比内服，药力从皮毛腠理而入，作用直接，见效快，但风险也相应增加。她虽已考虑周全，却仍不能完全排除意外。
苏昌河坐在堂中，面前摊着一幅简陋的幽冥城周边舆图，上面有几处被朱砂做了标记。见她出来，他抬眼看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
“都妥了？”
“嗯。”苏暮雨在他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却没有喝，只是捧着暖手，“接下来，便是等待。”
等待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堂内安静得能听到炭火细微的噼啪声，以及远处厢房里隐约传来的、陶大娘低低的安抚声和搅动水声。
苏昌河的视线重新落回舆图上，手指在其中一个朱砂标记处轻轻敲了敲。“莲宗那几人，前日在城南废弃的砖窑露过面，今日却又不见了踪迹。像是……在故意引我们注意。”
苏暮雨心头微凛：“调虎离山？”
“未必。”苏昌河摇头，“更像是试探。想看看我们对他们的动向，反应有多大。”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也可能，是在找什么东西。赤焰城大火后，圣火大殿几乎烧成白地，但莲宗经营多年，或许有些紧要之物，并未存放在明面上。”
他的推测让苏暮雨想到了那枚被苏昌河找回、却又在赤焰城祭坛上化为碎片的黑色哨子，以及哨子内她嵌入的那滴“九幽噬魂散”。莲宗余孽，会不会在找与那哨子、或是与那诡异毒药相关的线索？
“若他们真是为此而来……”苏暮雨蹙眉。
“无妨。”苏昌河语气依旧平淡，“哨子已毁，药方在你脑中。他们查不到什么。”他看向她，眼神沉静，“只是，你与陶大娘往来，虽已隐秘，也难保万全。近日风声紧，若无必要，尽量少与她直接接触。传递消息和药材，交给慕雨。”
苏暮雨明白他的顾虑，点了点头。她不想因自己救人，而将危险引向这对本已不幸的母女，更不想让苏昌河为此分心。
就在这时，厢房方向传来陶大娘一声压抑的惊呼，随即是带着惊喜的呼唤：“苏姑娘！苏姑娘！”
苏暮雨立刻起身，快步走了过去。苏昌河也放下舆图，跟在她身后。
厢房内，药气氤氲。病人已被扶出浴桶，用厚实的干布包裹着，坐在铺了软垫的椅子上，脸色虽仍苍白，但双颊却难得地透出两团极淡的红晕，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他微微喘息着，眼神却比之前清亮了许多。
“姑娘！您看！”陶大娘激动地指着病人的小腿，“方才出浴时，这里……这里竟有热气透出来！”她手指之处，是病人小腿外侧一处曾因寒毒侵扰而常年冰凉麻木、肤色暗沉的部位。
苏暮雨上前，伸出两指，轻轻按在那处。指尖传来的触感，不再是往常那种死气沉沉的冰冷僵硬，而是带着微微的弹性和……一丝极其微弱的、真实的热意！虽然很淡，却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真实不虚！
她心中大定。药浴果然起了作用！药力循着温水与辛香之气，从毛孔而入，与体内那缕新生的阳气内外呼应，加速了温通经脉、驱散沉寒的进程！这腿部的热感，是阳气已能到达肢体末梢的明证！
“很好。”她收回手，对陶大娘道，“这是好兆头。说明药力已能通达四肢。接下来三日，病人可能会感觉比平日更易疲乏，甚至略有酸痛，这是正气驱逐寒邪时的正常反应，不必惊慌。饮食依旧以清淡温补为主，注意保暖，切不可再受风寒。”
她又仔细询问了病人浴后的感觉，确认无头晕心慌等不适，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送走千恩万谢的陶大娘和已显倦意的病人，天色已完全黑透。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枯叶。
苏暮雨回到正堂，只觉得身心俱疲，但心情却是数月来少有的轻松与明朗。治疗终于走上了正轨，希望的曙光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幻想。
苏昌河已收起了舆图，正在拨弄炭盆里的火，让火焰燃得更旺些。跳跃的火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明明灭灭。
“累了就早些歇息。”他没有回头，声音在噼啪的火声中传来。
“嗯。”苏暮雨应了一声，在他身旁的矮凳上坐下，伸出手，靠近炭火取暖。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听着风声，看着火光。
许久，苏暮雨才轻声开口，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说：“今日看到那病人腿上有热意透出时……我忽然觉得，或许我学这些医术毒理，也不全是……为了自保或伤人。”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也带着一丝刚刚萌芽的、新的领悟。
苏昌河拨弄炭火的手微微一顿，侧过头看她。火光在她清澈的眼眸中跃动，那里映着橙红的光泽，也映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属于医者看到生命复苏时的微光。
他没有接话，只是伸出手，将她微凉的手拢入自己温热的掌心，轻轻握了握。
有些路，走着走着，意义自会显现。有些坚持，熬过漫长黑暗，终会等到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窗外，风声更紧了。幽冥城的冬夜，漫长而寒冷。
但旧屋之内，炭火正旺，掌心相贴。有人刚刚见证了一场微小却至关重要的胜利，也有人，始终在沉默中，守护着这来之不易的温暖与希望。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他们，已在这凛冽的风中，站稳了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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