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方剂带来的那一缕微弱暖流,如同在死寂的冰原上点燃的第一簇火种,虽摇曳不定,却顽强地持续着。陶大娘送来的消息一日比一日更令人振奋:病人不再整日蜷缩在厚重的棉被中瑟瑟发抖,可以在搀扶下坐起片刻;咳出的痰液颜色日渐清浅;最难得的是,病人枯槁的脸上,竟隐隐有了一丝极淡的血色,那是久违的生机迹象。
“暖流已能自行循着督脉上行至‘至阳’穴附近,虽时有断续,但每日总能在服药的时辰前后自行萌发。”苏暮雨对着最新的记录沉吟,“阳起石与辅助方温通之力已被成功引动,开始‘炼化’那被幽冥兰和玄阴芝松动、引导出的深层寒毒了。”
她提笔在方子上略作调整,增加了少许“杜仲”和“续断”的用量,以强筋骨、助阳气运行,又将玄阴芝寒酒的滴数由三滴增至五滴,以维持足够的阴寒引导之力,防止阳气初生后过于躁动。
“病人胃口如何?夜间安眠可有好转?”她问侍立一旁的慕雨——如今传递消息与药材,大多由慕雨负责,更为稳妥。
慕雨恭敬答道:“陶大娘说,已能勉强喝下半碗米粥,夜间惊醒的次数也少了些。只是依旧畏风,不敢见光。”
苏暮雨点点头:“寒毒盘踞多年,阳气得复非一日之功。畏风畏光,是卫外之气仍虚。后续方中,可渐次加入黄芪、防风、白术等益气固表之品,但需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她将调整后的方子交给慕雨,“按此方再服五剂。五日后,若暖流能稳定上行至‘灵台’,便可考虑进行第一次药浴,以外力辅助温通。”
“药浴?”慕雨略显惊讶。
“嗯。”苏暮雨解释道,“以桂枝、艾叶、红花、透骨草等辛温通络、活血散寒之药煎汤,待温度适宜,令病人浸浴其中。借药力与水温,从外而内,助阳气宣发,疏通腠理。但需在阳气已初步稳固、且有人时刻看护下方可进行,以防虚阳外越或寒邪反扑。”
她考虑得极为周全,不仅开方,连后续的辅助疗法都已规划妥当。慕雨小心收好方子,领命而去。
处理完陶大娘这边的事,苏暮雨才觉出些疲乏。她走到院中,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时令已入初冬,幽冥城的气候越发阴寒,连那株老槐树的最后几片枯叶也终于落尽,枝桠嶙峋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石阶边缘的青苔却依旧墨绿,在萧瑟的庭院中显得格外顽强。
她走到药圃边。那些宁神花、紫芸草在初冬的寒意里显得有些萎顿,但根系尚存。她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拨开一株宁神花根部的泥土,检查其状况。泥土微湿,带着幽冥城特有的阴冷气息。她皱了皱眉,起身去屋角取来一小把干燥的草木灰,均匀撒在药圃表面。草木灰性温,能略略改善土壤的阴寒,且能防虫。
正忙碌间,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苏昌河不知何时回来了,手中提着一个油纸包。
“今日市集有新鲜的山药,品相不错。”他将油纸包递过来,里面是几根沾着泥土、粗壮匀称的山药,“炖汤或煮粥都好。”
苏暮雨接过,指尖触及山药冰凉湿润的表皮,心头却微暖。他记得她前日随口提过,病人需温和食补,山药健脾益肾,最是适宜。
“陶大娘那边如何?”苏昌河问,目光扫过她沾了些许草木灰的手指。
“有好转。暖流已生,阳气初复。”苏暮雨简单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我调整了方子,若顺利,五日后可试行药浴。”
苏昌河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只道:“莫太耗神。莲宗那几个尾巴,这几日又有些不安分,在城南一带出没。我已加派人手盯着,但你也需留神。”
他的语气平淡,却让苏暮雨心中一凛。平静的日子底下,暗流从未停歇。她颔首:“我知道了。”
两人一同回到屋内。苏昌河将山药放在灶间,苏暮雨则净了手,开始准备晚饭。简单的米粥,清炒时蔬,再加上用苏昌河带回的山药炖的一小盅排骨汤。饭菜的香气渐渐驱散了屋内的药味,带来一丝寻常人家的烟火暖意。
饭桌上很安静,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但气氛却不再是最初的疏离与试探,也不是后来的紧绷与焦虑,而是一种历经风波后沉淀下来的、安宁的默契。
“北地那边,可有新消息?”苏暮雨舀了一勺汤,随口问道。
“寒鸦堡主夫人服了你开的方子,据说心烦失眠之症确有缓解,夜间能安睡两三个时辰了。”苏昌河道,“堡主遣人送来了谢礼,除了约定的玄阴芝,还有几株雪山特产的‘冰晶莲’,据说有清心宁神、化解热毒之效,或许对你接下来的治疗有用。”
冰晶莲?苏暮雨倒是听过此物,只生长于极寒雪线之上,花开如冰雕,极为罕见,其性甘寒,确实擅长清解虚热、润燥安神。这寒鸦堡主倒是大方。
“谢礼我收下,冰晶莲或许真能用上。”苏暮雨道,“不过,后续调理,仍需根据脉象变化调整方剂,不可一味依赖珍稀药材。”
“随你。”苏昌河道,给她夹了一筷子青菜,“治病的事,你说了算。”
饭后,苏暮雨收拾碗筷,苏昌河则坐在灯下,翻阅着几份暗河的简报。烛光将他的侧影投在墙上,沉静而专注。
苏暮雨擦拭着灶台,目光偶尔掠过他的身影。这段时日,他清减了些,下颌线条愈发分明,但眉宇间的沉郁之气似乎散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内敛的、磐石般的沉稳。她知道,外界的风雨多半被他挡在了院墙之外,只将这方寸之间的安宁留给了她。
她洗净手,走到他身边,将一杯新沏的、加了少许宁神花干瓣的茶水放在他手边。
苏昌河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味道淡了些。”他评价道,眼底却有一丝极淡的笑意。
“安神助眠,不宜过浓。”苏暮雨在他对面坐下,拿起白日未看完的医书。
两人不再说话,各自专注于手中的事情。炭火偶尔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窗外,幽冥城的冬夜寂静无声,唯有寒风掠过屋檐,发出低沉的呜咽。
药香、墨香、茶香,还有饭菜残留的暖香,在这小小的旧屋里交融弥漫,构成了一种平凡却坚实的气息。
这气息,如同石阶边缘那抹不畏严寒的青苔,也如同病人体内那缕新生的微弱暖流,在幽冥城永恒的灰暗与寒冷中,静静地、顽强地,证明着生命与希望的存在。
药香如故,人亦如故。而前路,虽仍有寒霜,却已非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