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寒鸦堡的回信,在七日后送到了苏昌河手中。信是暗河专用的密文书写,译出后,内容比预想中更令人玩味。寒鸦堡主并未直接应允以玄阴芝交换药方,而是提出,需先见一见开出这方子的大夫,“面谈医理”,且会携其夫人一同前来,地点由暗河指定,但需“绝对清静,无关人等不得窥探”。
这要求既显露出堡主对夫人病情的重视与谨慎,也透着一股属于一方霸主的掌控欲与多疑。
“他想亲自确认你的斤两。”苏昌河将译好的信递给苏暮雨,语气平淡,“也可能,是想看看暗河是否真有诚意,而非借机设伏。”
苏暮雨接过信纸,指尖拂过上面冰冷的墨迹。面谈医理……这意味着她可能需要当面为那位夫人诊脉,并根据实时脉象调整甚至现场拟定方剂。这不仅考验她对阴虚火旺、心肾不交等症的理解深度,更考验临证应变的能力。而对方是江湖闻名的寒鸦堡主夫人,身份特殊,病情缠绵多年,绝非寻常病例可比。
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压下。但她眼中并无退缩,只有一片沉静的凝思。
“地点定在哪里?”她问。
“城外三十里,落雁坡。”苏昌河道,“那里有暗河一处废弃的驿所,四周空旷,易于警戒,也便于我们控制局面。”他顿了顿,“你若觉得不妥,或有顾虑,此事可作罢。”
放弃,意味着可能永远失去获取玄阴芝的机会,也意味着她为陶大娘亲人设想的治疗路径,将缺少关键一环。
苏暮雨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我去。”她抬眼看向苏昌河,“但需做些准备。我需要更多关于那位夫人过往症状、所用过方剂的详细记录,越全越好。另外,面谈时,你须在场。”
她需要他作为暗河代表,稳住大局,也作为她最后的屏障与底气。
“自然。”苏昌河颔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许,“三日后出发。这三日,我会将已知情报整理给你。”
事情就此定下。苏暮雨暂时将幽冥兰与阳起石配伍的实验搁置,全副心神投入到对寒鸦堡主夫人病情的研析中。暗河的情报网络确实高效,陆续送来一些零散的记录,有早些年请过的几位名医的方子残页,有下人关于夫人畏热、盗汗、心烦、失眠等症状的零碎描述,甚至还有一两张据说曾用过的“安神丸”药方,用药颇为杂乱,可见此前诊治之混乱。
苏暮雨将这些信息一一梳理,在纸上勾勒出病情的可能脉络。阴虚为本,虚火上炎,扰动心神,兼有心血不足、肾水不济之象。之前的方子,或过于寒凉伤及脾胃,或过于温燥助长虚火,或单纯安神治标不治本,皆未抓住根本。
她反复推敲“黄连阿胶汤”与“朱砂安神丸”的化裁要点。黄连清心火,阿胶、鸡子黄滋肾阴、养心血,黄芩佐黄连清热,白芍敛阴和营。朱砂重镇安神,但有毒,需慎之又慎,或许可以“磁石”、“龙骨”、“牡蛎”等重镇潜阳之品替代,或只用极微量,佐以大量养血安神之药如酸枣仁、柏子仁、远志等。
她将自己关在屋内,对着一沓写满药材和分量的纸,时而疾书,时而凝眉,时而将整张纸揉碎重来。烛火彻夜不熄。
苏昌河除了必要的外出,几乎都守在旧屋。他将院落的防卫重新加固,连慕雨和慕青的到来也变得更加隐秘和短暂。他不再多问苏暮雨的进展,只是确保炭火不灭,茶水常温,在她忘记用饭时,默默将饭菜热了又热。
出发前夜,苏暮雨终于拟定了初步的方解与数个备选变方。她将厚厚一叠文稿交给苏昌河过目。
苏昌河接过来,看得很快,但很仔细。他对医术毒理的理解不如她精深,却能凭直觉与经验,判断方子的大致走向与潜在风险。看完后,他放下文稿,只说了三个字:“可以了。”
没有夸赞,没有质疑,只是简单的认可。但这三个字,于苏暮雨而言,已是足够的定心丸。
“早点歇息。”苏昌河道,“明日路途颠簸。”
苏暮雨点头,吹熄了灯。黑暗中,她躺在床上,听着外间苏昌河平缓的呼吸,脑海中依旧反复推演着明日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直至疲惫最终将她拖入浅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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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雁坡的驿所果然废弃已久,断壁残垣间生满荒草,唯有中央一间较大的石屋被简单清理过,摆上了一张粗糙的木桌和几张条凳,显得空旷而冷肃。
苏暮雨坐在背对门口的条凳上,面前摊开着笔墨纸砚和几卷医书。她今日穿了一身更显庄重的靛蓝色布裙,外罩同色斗篷,头发挽成简洁的单髻,未施脂粉,神色平静。苏昌河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玄衣墨发,气息沉敛,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剑,不露锋芒,却令人无法忽视。
约定的时辰刚到,坡下传来马蹄与车轮声。不多时,脚步声临近。门被推开,一个身形高大、披着厚重黑裘、面容冷硬如岩石的中年男子当先踏入,目光如鹰隼般迅速扫过屋内,在苏昌河身上停留一瞬,随即落在苏暮雨身上,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怀疑。
他身后,跟着一位被两名侍女搀扶着的妇人。妇人约莫四十许年纪,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美,但此刻脸色潮红,眼窝深陷,呼吸略显急促,即便裹着厚厚的狐裘,依旧能看出身形单薄,畏寒又畏热的样子十分明显,正是久病虚耗之象。
“苏昌河?”黑裘男子开口,声音沙哑低沉,正是寒鸦堡主。
“正是在下。”苏昌河微微颔首,不卑不亢,“这位便是内子,苏暮雨。”
寒鸦堡主目光再次转向苏暮雨,眉头微蹙:“便是你,开了那‘黄连阿胶汤’化裁的方子?”语气中怀疑意味更浓。苏暮雨看起来太过年轻,且沉静得近乎柔弱,与他想象中能开出那等老道方子的人相去甚远。
苏暮雨站起身,对着寒鸦堡主夫妇微微一礼:“堡主,夫人。方子确由我所拟,但未睹夫人真容,未察脉象,不敢妄言定能奏效。今日既得面见,可否容我先为夫人诊脉?”
她不疾不徐,态度从容,既未因对方的怀疑而局促,也未因自己的年轻而气短,只将话题引向医者本分。
寒鸦堡主盯着她看了片刻,挥了挥手。两名侍女扶着夫人在苏暮雨对面的条凳上坐下,伸出苍白纤细的手腕。
苏暮雨净手后,在妇人腕下垫好脉枕,三指轻轻搭上。指尖传来的脉象细数而无力,尺部尤弱,且时有结代,确属阴虚火旺、心肾不交、兼有心血不足之典型脉象。她又请妇人伸舌查看,舌红少苔,中有裂纹。
“夫人是否常年畏热,午后及夜间尤甚,手足心发热,心烦难眠,即便入睡也多梦易醒?且伴有口干咽燥,头晕耳鸣,腰膝酸软?”苏暮雨一边诊脉,一边缓声询问。
寒鸦堡夫人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些症状她早已反复说过无数次,但眼前这年轻女子仅凭望诊切脉便能准确道出,且说得条理清晰,与之前那些或模棱两可、或夸大其词的医者颇为不同。
“夫人此前所用方剂,是否多含黄连、栀子、生地等寒凉之品,初期或能暂缓烦热,但久服则食欲不振,便溏畏冷?后又改用肉桂、附子等温热之药,反致口干舌燥、夜不能寐更甚?”苏暮雨继续问道。
这次连寒鸦堡主神色都动了动。这些用药经历,正是其夫人病情反复加重、乃至如今虚弱至此的关键。
“姑娘所言不差。”寒鸦堡夫人虚弱地开口,声音低哑,“不知姑娘……有何良策?”
苏暮雨收回手,坐回原位,铺开纸笔。“夫人此症,根源在于真阴亏损,虚阳浮越。如同锅下无水,空烧干火。前医或只顾泼水(寒凉药)灭火,反伤锅灶(脾胃);或只顾添柴(温热药),火势更旺。治当滋阴填精,引火归元,兼养心血,安神定志。”
她边说边提笔书写:“故以黄连清心火,阿胶、鸡子黄滋肾阴、养心血为君;黄芩助黄连清热,白芍敛阴和营为臣;去原方中苦燥之黄芩少许,加麦冬、天冬助养阴,酸枣仁、柏子仁、茯神养心安神为佐;磁石、龙骨、牡蛎重镇潜阳,引虚火下行归肾为使。初服可去朱砂,若安神效果不显,再议加入极微量,且需以茯苓、甘草护胃调和。”
她笔下不停,一张药方已挥毫而就,不仅列出君臣佐使、具体分量,旁边还用小楷注明了煎服方法、饮食宜忌,甚至预估了服药后可能出现的反应及应对。
写罢,她将方子双手递向寒鸦堡主:“此乃初步方剂,需根据夫人服药后反应,随时调整。尤其磁石、龙骨等矿物药,需先煎久煮,阿胶需烊化,鸡子黄需药汁冲服,步骤不可错。”
寒鸦堡主接过药方,他虽不通医理,但见其字迹清隽端正,论述条理分明,用药思虑周全,连细枝末节都考虑到了,与他之前见过的那些或潦草或玄虚的方子截然不同。他抬眼看向苏暮雨,眼中审视未褪,却多了几分凝重。
“姑娘这方子,有几成把握?”他沉声问。
“医道无常,无人敢言十成。”苏暮雨坦然道,“但依脉证相参,此方大致契合病机。若夫人能严格遵从医嘱,耐心调治,先服七剂观效,应有五成以上把握可令烦热减轻,夜寐稍安。后续再根据情况,调整滋阴与安神之药比例,徐徐图之,或可渐复根本。”
五成把握,在寒鸦堡主听来或许不高,但在久治不愈的顽疾面前,已是一线难得的曙光。且她话说得实在,不夸海口,更显沉稳。
寒鸦堡主看向自己的夫人。夫人正仔细听着,黯淡的眼中似乎也被这番话点燃了一丝微弱的希冀。
“好。”寒鸦堡主将药方仔细折好,放入怀中,目光再次转向苏昌河,“方子我收下。玄阴芝,三日后,会有人送至幽冥城指定地点。”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苏昌河眉峰微挑:“堡主请讲。”
“若此方有效,我夫人病情确有起色,”寒鸦堡主目光锐利,“日后或许还需苏姑娘继续斟酌方药。届时,望暗河行个方便。”
这是要建立更长久的联系,甚至可能将苏暮雨视为其夫人的专属医者。
苏昌河看向苏暮雨。苏暮雨微微颔首。
“可以。”苏昌河道,“但仅限于夫人病情相关。且每次联络,需按今日之例,确保安全清净。”
“成交。”寒鸦堡主倒也爽快,不再多言,起身扶起夫人,对苏暮雨略一拱手,“有劳苏姑娘。三日后,静候佳音。”
说罢,便带着夫人与侍女,如来时一般,迅速离开了驿所。
马蹄声远去,石屋内重归寂静。
苏暮雨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微微浸湿。面对寒鸦堡主那等人物,说不紧张是假的。但方才诊脉论治时,心神沉浸其中,反而摒除了杂念。
一只温暖的手掌落在她肩上,轻轻按了按。
“做得很好。”苏昌河低声道,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赞许。
苏暮雨侧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那里面的信任与肯定,比任何话语都更让她心安。
她微微弯起唇角,点了点头。
“回去吧。”苏昌河道,“陶大娘那边,还需继续盯着。”
两人收拾好东西,走出废弃的驿所。秋日的阳光苍白地照在荒凉的落雁坡上,寒风卷起枯草。
但苏暮雨心中,却仿佛有一簇小小的火苗,被这次成功的“面谈”悄然点燃。那不仅仅是对获取玄阴芝的希望,更是对自己医术重新获得认可的笃定,以及对前路不再茫然的清晰。
淬炼之中,锋刃初显。而属于她的道路,正在这危机与机遇并存的江湖中,缓缓延伸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