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瀛洲城

御使凝视着哪吒手中的海螺，声音里带着几分审慎。

"我是天庭的神将哪吒，此番前来一为公二为私，公是奉命替天行道斩妖除魔，私为探故知与前尘旧事作了断。"

哪吒抱拳行了一礼，公事公办的回答了她，御使听后沉默片刻，挥手遣散众人，领着哪吒向龙女庙行去。

沿途野鹿蹦跳，仙鹤掠影，御使却始终板着脸："公主嘱咐要好生招待你，但我只要求你老老实实解决祭典的问题。"

"♫ ♭ ～♮ ♬～"哪吒应和着海螺哼唱出一段旋律。

"横竖参加龙女祭与游玩无异，这期间你的衣食住行皆由蓬莱阁负责。" 御使瞥了眼这个心不在焉的男孩。

"♪ ♯～ ～"哼唱声忽高忽低，像是在捣蛋地接话。

御使额角青筋微跳："蓬莱岛素来治安清明，你小子若敢随意进出结界惹是生非——"

" ♫ ～♭ ♬ ♩ ♪～"哪吒哼着曲调晃悠前行，待她说完才敷衍地"嗯"了一声，摆明左耳进右耳出。

穿过朱漆斑驳的鸟居，瀛洲城的喧闹声扑面而来。长街两侧张灯结彩，叫卖声此起彼伏。捏糖人的老翁指间金丝缠绕，卖鲛绡的少女腕上银铃叮当，蒸笼掀开时带着海鲜馅料的咸香白雾倏然漫过青石板路。熙攘人群里，哪吒的海螺声与市井烟火渐渐融成一片。

哪吒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往来行人，这里的居民构成着实令人称奇。目光所及之处，羽族振翅掠过屋檐，兽族摆尾窜过街市，花妖鬓间绽放着新蕊，灵木精的枝桠上还挂着几个嬉闹的孩童。更令人意外的是，其中竟还混杂着不少普通人类。

"你们这儿的氛围，倒是和凡间的热闹有的一比。"

御使侧目打量着这个看似散漫却观察入微的少年："蓬莱与世隔绝多年，正是为了守护这份安宁。"

她衣袖轻拂，指向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岛上居民多是千百年前便在此定居，不过是些想过安稳日子的凡人小妖罢了。"

哪吒眯起眼睛，街角处，耳生鱼鳍的小妖正拽着灵木精的衣角脆生生喊着"爹爹"；首饰铺，羽族少女因自己的鹿角戴不上头纱而烦恼；路过他们身边的狐族女子正亲昵地挽着一位英俊的人族男子，腰间还系着绣有同心结的香囊。

"看来不止是邻里和睦，连血脉都交融得这般......"

哪吒意味深长地拖长音调："经年累月的通婚繁衍，这些居民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妖或人，他们是全新的混血族群。"

御使展颜一笑，刻意动了动耳翼问道：“那你猜猜姐姐我是什么来历呢？”

哪吒目光如炬地审视着："灰色毛发，似鸩鸟又类灰头隼；赤红双眸，像鹃鸟亦或白画眉；羽翼胜雪，近白鹭若天鹅。但这六翼……是阁下后天修炼所得？"

美女咯咯笑道：“答得不错，不过全错。要再试一次吗？答对了有奖励哦～”

哪吒思考了一会，往另一个方向答去：“我都猜的这么宽泛了还不对，那必然从一开始就错了。”

男孩声音渐沉，蹙眉抬眸道：“莫非你从一开始就在误导我，你根本就不是妖，难道你是……”

对方笑眯眯的鼓励着他，哪吒犹豫了一会，最终吐出了那个略显残忍的猜测。

“……生魂化灵？”

这个带着几分禁忌意味的词组如平地惊雷般炸开，所谓生魂，是徘徊于轮回之外未饮孟婆汤的魂魄；而化灵，则是以天地灵气重塑形体的逆天之举。

当二者相合，便成就了这般特殊存在：携着前世全部记忆，却以全新姿态重临人间，宛若一场被天道默许的重生。

掌声在话音落地时响起，打断了哪吒接下来对这个猜测的反驳，御使满意的看着他道：“我现在相信你能解决那些小问题了，来吧，来见见我们蓬莱岛的公主殿下，这就是你答对了的奖励。”

海风变得粘稠起来，哪吒望着眼前女子翻飞的灰发，记忆中有一双漂亮的红眼睛，总爱光着脚丫在浪花里奔跑的人族女孩，仍旧在他记忆里活灵活现。可千年的光阴又太过漫长，漫长的让那稚嫩的面容与眼前这位成熟的蓬莱御使再难重叠。

"女娃……？是你吗？"［2］

这声试探性的呼唤轻得几乎要被海风吹散，却又重若千钧地砸在两人之间的青石板上。

灰发女子蓦然驻足，艳红眼眸在街巷灯笼的映照下流转着琉璃般的光泽，她转身递过几枚铜钱，从老贩的草靶上摘下一串晶亮的糖葫芦，单膝点地蹲下身将红果串递给了哪吒："尝尝？"

饱满的琥珀色的糖衣恰巧映出哪吒愣神的样子，他沉默半晌，只听对方继续道："刚刚那个问题答案在你，若你只是来找朋友的小哪吒，我便是那个陪你拾贝壳的女娃。"

竹签在她指间转了半轮，露出了另一半有裂痕的糖衣："若来的是天庭的灵珠子，我便是镇守蓬莱的御使大人。"

糖衣裂痕里渗出陈年旧事的沉香，男孩盯着意义突然变沉重的红果串，伸手接住糖葫芦："女娃，你长高了。"

哪吒脑海里浮起千年前的光景，灰发红眼的男孩女孩蹦蹦跳跳的在海边玩耍。男孩束蝙蝠冠，女孩插白鹤簪，金童玉女般的两个娃娃脆生生的叫着他哪吒，与他们一同踢毽子的小龙女跳起来朝他招手道：“在这里！”

只可惜过往的日子都被撕碎了，像骨灰一样被洒在了海里，像花瓣一样落进了泥里，像雪花一样融到了空气中，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往云烟，往事不可追。

哪吒咬了一口糖葫芦，只觉糖衣太甜腻，红果略苦涩，早已不是当年的滋味。

客观来讲，哪吒现在的生活算不得太糟也说不上多好，只处于勉强还能过得下去的状态。他上辈子的生活也并非都那般美好，只是回忆在时间的沉淀下发酵模糊，很多失去的也无从追寻，那些带着遗憾的美好便显得格外弥足珍贵起来。

哪怕往事不可追，这些很久以前的事情哪吒也从来没有忘却，因为他已经死了，不会再长大了。他被外力复活，靠着咀嚼生前的往事操控这具莲藕做的身体，如活人一般行动，可是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复活的只是承载灵珠子的一具藕人。

死人只能停在死去的那天，他的怨恨，他的喜乐，他的一切情感波动自那一刻起就不再有巨大的变化。

直到来了蓬莱岛，他的胸腔才再次感受到了心脏的跳动。这让他很惊奇，或许是因为蓬莱岛里沉淀着他千年前的往事，又或许这里还埋藏着其他能引起他共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