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靠在冰箱门上的身影,在午后斜照进客厅的光线里,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手里的矿泉水瓶微微晃着,折射出细碎的光。
空气有些凝滞。
我心跳得厉害,手心渗出薄汗,抢先一步开口,试图驱散那莫名紧绷的气氛:“哥,你别误会!刚才楼下那个,是邓嘉裕,就是昨天在蒲英路……我们帮忙解围的那个同学。”
林曦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说话,等我继续。
“我的脚……昨天不是受伤了吗?就是因为推开他才被车擦到的。”我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像是要一口气把解释说完,“他过意不去,这两天就……就帮忙接送我一下。
刚才就是送我回来,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真的没什么!”
我说完,有些忐忑地看着他。这个解释半真半假,至少模糊了那个拥抱和突如其来的告白。
林曦沉默地看了我几秒,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格外清明锐利,仿佛能穿透我话语表面的薄壳。
就在我几乎要扛不住这视线压力时,他忽然扯了扯嘴角,那点锐利如潮水般褪去,换上一种近乎无奈的温和。
“过来坐下。”他指了指沙发,自己先走过去坐下了。
我挪过去,在他旁边坐下,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
“脚还疼吗?”他没再追问邓嘉裕,反而问了这么一句。
“好多了……”我小声说。
“我看看。”他示意我把脚放上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小心地把受伤的右脚搁在沙发前的矮凳上。他俯身,仔细看了看纱布包裹的脚踝,动作很轻。客厅里很安静,我能听见他平缓的呼吸声。
“下次别那么莽撞。”他重新坐直,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兄长特有的、略显笨拙的关切,“帮人是好事,但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知道吗?”
“嗯。”我点点头,心里微软。
“至于那个同学……”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感激归感激,但也要保持适当的距离。你们现在这个年纪,心思敏感,容易把感激或者其他情绪混淆。我不是要干涉你交朋友,只是……”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认真:“你是我妹妹。我不希望你因为一时心软,或者别的什么,让自己受委屈,或者陷入不必要的麻烦里。有什么事,一定要跟哥说,明白吗?”
他的话并不严厉,甚至算得上温和,但字字句句都敲在我心上。现实生活里,太久没有人用这种带着责任感和保护欲的口吻跟我说话了。鼻尖有点发酸,我重重地点头:“我明白,哥。谢谢你。”
他这才似乎松了口气,抬手,像小时候那样,胡乱揉了揉我的头发:“明白就好。晚上想吃什么?哥给你露一手,庆祝你……嗯,见义勇为?”
我被他逗笑了,那点尴尬和紧张彻底消散。
晚上,林曦真的下厨做了几道简单的家常菜。饭桌上,爸妈(梦境里的)也在,气氛温馨。
我吃着饭,听着他们闲聊,看着橘色灯光下一家人的剪影,心里那处关于“家庭温暖”的空缺,似乎被一点点填满。
然而,当夜深人静,我独自躺在自己房间的小床上时,白天的画面又不期然地浮现。邓嘉裕那个拥抱的力度,他埋在我颈窝时温热的呼吸,
还有那句低沉的“我喜欢你”……如此真实,真实到不像是一个单纯的梦境造物。
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诞的念头再次升起:他会不会……也和我一样?
一样在这个过于真实的梦境里,保留着某种程度的清醒?一样在现实与梦境的夹缝中,感到困惑和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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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另一端,同样未眠的,还有邓嘉裕。
他靠在床头,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台灯。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屏幕上是今天傍晚分别时,她微红着脸、眼神闪烁的模样。
白天的一切,都真实得可怕。扶着她时手臂传来的重量和温度,教室里同学们起哄时她耳尖泛起的粉色,夕阳下她家门口那个冲动的拥抱,还有她最终那声轻如羽翼的“好”……
这真的只是个梦吗?
如果是梦,为何细节如此纤毫毕现?为何心跳失序的感觉如此清晰?为何当她答应时,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腔的狂喜如此汹涌?
可如果不是梦……现实中他们明明刚刚不欢而散,她拒绝得那样干脆。
除非……
除非她也在这里。在这个看似是“过去”的时空里,和他一样,带着某种记忆或感知。
这个想法让他心头悸动,又伴随着一丝不确定的恐慌。如果她真的也在,那她是以怎样的心情看待这一切?是和他一样,想要弥补遗憾,还是仅仅当作一场光怪陆离的体验?
他闭上眼,脑海里却全是她的样子。初中时跟在他身后、眼睛亮晶晶喊他“学长”的样子;后来在一起时,害羞又勇敢地拉他袖子的样子;分手时,哭得眼睛红肿却倔强地不肯回头的样子;还有今天,在夕阳里,轻轻点头说“好”的样子……
心脏传来一阵熟悉的闷痛,他蹙眉,习惯性地去摸床头柜上的药瓶。指尖触到冰冷的瓶身,动作却顿住了。在这个梦里,他的身体是健康的,没有那恼人的疼痛和时刻悬在头顶的阴影。
这算不算……偷来的时光?
哪怕只是梦,他也想抓紧。至少在这里,他可以是一个健康的、能毫无负担地走向她的邓嘉裕。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窗外细微的动静吵醒。迷迷糊糊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向下望去——
槐树下,穿着干净白衬衫和深色长裤的少年,正安静地站在那里。晨雾未散,他的身影显得有些朦胧,但身姿挺拔如小白杨。是邓嘉裕。他来得比昨天约定的时间,足足早了半小时。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快了一拍。
洗漱完,我尽量自然地跟爸妈和哥哥打了招呼,说我脚好多了,同学顺路来接,一起去学校。林曦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在我出门时,往我书包侧袋塞了一盒牛奶和一个小面包:“路上吃。”
我下楼,走向槐树下等待的少年。
“早。”他迎上来,很自然地接过我的书包,目光落在我脚上,“走路还疼吗?”
“好多了。”我摇摇头,接过他递来的温热的豆浆——他居然还带了这个。
去学校的路上,我们并肩走着,比昨天更近一些。他的手虚扶在我身侧,偶尔遇到不平的路面,会稳稳地托一下我的胳膊。没有太多言语,但一种微妙而亲昵的氛围,无声地流淌在我们之间。
课间操时间,我的脚不方便,请假留在教室。没想到邓嘉裕也没去。他拿着一本物理习题集走过来,坐在我前面的空位上,转过身:“这道题,老师今天讲的第二种解法,我有点没听懂,你能帮我看看吗?”
我凑过去看题,讲解的时候,他不时提出疑问,身体微微前倾。我们靠得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清香,混合着一点阳光的味道。他的睫毛很长,低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讲完题,他忽然轻声说:“你讲得比老师清楚。”
我的脸有点热,低下头:“哪有……”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自习。班主任不在,教室里有些细微的嘈杂。我正埋头写作业,忽然感觉到一道目光。抬起头,恰好撞上斜后方邓嘉裕看过来的眼神。他很快移开视线,低头写字,但我却看到他耳根似乎泛着一点可疑的红。
中午放学,他照例送我。但我们没有直接回家,他扶着我,慢慢走到了学校后面那个很少人去的旧花亭。
亭子有些年头了,爬满了碧绿的藤蔓,开着不知名的白色小花,香气清幽。我们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坐下。
阳光透过藤蔓缝隙洒下来,光斑在我们身上跳跃。四周很安静,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操场上的喧闹。
“这里……很少有人来。”我轻声说,打破沉默。
“嗯。”邓嘉裕应了一声,他侧头看着我,目光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觉得你会喜欢安静的地方。”
心跳又开始不规律。我捏着衣角,那个盘旋了一夜的问题,终于鼓足勇气问出了口。
“邓嘉裕,”我看着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觉不觉得……最近的一切,有点奇怪?”
他神色微动:“哪里奇怪?”
“就是……所有的事情。”我斟酌着用词,“感觉特别清晰,特别真实,但有些地方……又好像和记忆不太一样。”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想错过任何一丝情绪变化,“比如,我们以前……好像没有这么……熟?”
最后几个字,我说得很轻,带着试探。
邓嘉裕沉默了片刻。他垂下眼帘,看着石桌上移动的光斑,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眸中的神色。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像昨天林曦那样,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来搪塞时,他忽然抬起了眼。
那双清澈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犹豫,有探究,还有一丝豁出去的坦诚。
“如果我说,”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确认,“我觉得不止是‘熟’……而是,我好像等了很久,才终于有机会,在这里,这样和你说话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藤蔓的香气,斑驳的阳光,远处模糊的喧闹……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这句话,和他那双认真凝望着我的眼睛。
他果然……感觉到了!
他不是梦境里那个按照既定剧情行动的NPC,他是有意识的!他可能也和我一样,被困在这个真实得可怕的梦境里,或者,带着某种记忆和感知!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奇异的“找到同类”的激动席卷了我。但同时,更多的疑问涌上心头: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他记得多少现实里的事情?他对我的感情,在这个梦境里,又掺杂了多少现实的投影?
我的嘴唇动了动,想问更多,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震惊和混乱,没有逼问,只是微微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许苦涩,但更多的是柔和。“吓到你了?”
“……有一点。”我老实承认。
“对不起。”他低声道歉,然后移开视线,望向亭外摇曳的树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就是觉得……这里的一切,还有你,都对我很重要。我不想再错过,或者……搞砸。”
再错过?搞砸?
这两个词,像钥匙一样,瞬间打开了某些关窍。现实里我们分开的遗憾和伤痛,是否正是这个梦境如此执拗地想要“修正”的原因?
“你……”我深吸一口气,决定也冒一次险,“你相信……平行世界,或者,特别真实的梦吗?”
他倏然转回头看我,眼底有光芒骤然亮起,又被他竭力克制下去。他放在石桌上的手,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如果是以前,我不信。”他慢慢地说,目光与我相交,不再闪躲,“但现在……我有点信了。”
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映着对方有些恍惚又异常明亮的脸。许多未尽的言语,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无声地传递、碰撞。
藤蔓的清香缠绕在鼻尖,初夏午后的风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
在这个寂静的旧花亭里,现实与梦境的边界再一次剧烈地摇晃起来。
我们仿佛两个在迷雾中孤独行走了很久的人,终于看见了彼此手中提着的、微弱却相似的灯。
“那……”我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期待和紧张,“在这个……不管是哪里,我们……试着重新认识,重新……了解一下?”
这几乎是一种默认的邀请,邀请他进入这个共享的秘密,邀请他在这个可能虚幻的空间里,构建一段真实的关系。
邓嘉裕的眼睛彻底亮了起来,像落满了星子。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轻轻地、试探性地,覆盖在我放在石桌的手背上。
他的掌心温热,带着一点薄汗。
“好。”他点头,声音坚定而温柔,“这一次,我们慢慢来。”
阳光正好,风也温柔。旧花亭里,两个来自不同“时空”的灵魂,在这个静谧的午后,许下了一个只属于此刻的、朦胧而郑重的约定。
而未来会如何,现实与梦境将怎样交织,此刻的我们,还无暇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