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花亭里,时间仿佛被藤蔓缠绕,流淌得格外缓慢。阳光穿透叶隙,在他睫毛上洒下细碎的金芒。那句“我们慢慢来”带来的悸动尚未平息,更深层的渴望和不安却像藤蔓下的暗流,悄悄涌动。
我看着他覆盖在我手背上的手,那温热真实的触感,让我最后一丝“这只是梦”的侥幸也溃散了。既然都感觉到了异常,既然都带着某种“清醒”,有些话,再藏着掖着,对这个时空里的他,不公平。
我反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指尖。他微微一颤,却没有抽回。
“邓嘉裕,”我垂下眼帘,避开他过于清澈专注的凝视,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带走,“我……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嗯,你说。”他的声音也很轻,带着鼓励的温和。
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抬起眼看向他:“其实……在来到这里,在这个……感觉特别真实的‘现在’之前,我心里,一直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他脸上的柔和瞬间凝固了,眼底的光芒几不可察地黯了一下,但很快又强自稳住,只是握住我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
我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在心脏上划着细微的伤口:“他……和你长得很像。不,或许说,几乎一模一样。”我苦笑了一下,“就连名字,都一样。”
邓嘉裕的呼吸似乎停了一瞬。
“我们……也因为一些事情,分开了。”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但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颤抖,“是很不好的分开。有很多误会,很多……没能说出口的话,很多……伤害。” 那些冰冷的言语,被刻意忽视的眼泪,还有最后那仿佛用尽全部力气才维持住的、骄傲的转身,再次清晰起来。
我说完,忐忑地看着他,心高高悬起。他会怎么想?会觉得我是把他当替身吗?会觉得我三心二意吗?
沉默在亭子里蔓延,只有风吹藤叶的沙沙声。
良久,邓嘉裕才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却没有我预想中的愤怒或疏离,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疼惜的复杂:“所以……你看到我的时候,才会那么惊讶,才会……躲闪?”
我点了点头。
“那你……”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问得小心翼翼,“现在还喜欢他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我最纠结的软肋。我张了张嘴,想否认,想说自己早就放下了,可对上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谎言怎么也吐不出来。
“……喜欢过。”我最终还是诚实地回答,用了过去式,但我们都明白,那种刻入青春的喜欢,很难用简单的时态划分,“只是,喜欢……有时候好像也抵不过现实。那些裂痕,那些伤害,横在那里,回不去了。” 这是我对现实的总结,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告诫。
没想到,邓嘉裕听完,却忽然松开了我的手,双手轻轻捧住了我的脸。他的动作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让我不得不直视他。
他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像是燃烧着某种孤注一掷的火焰,又像是盛满了深不见底的悲伤。他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
“梅,如果我说……我不是‘像’他。”
“我就是他呢?”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他在说什么?
“我就是那个,因为误会和你分开,让你难过,让你……可能到现在还无法释怀的邓嘉裕。”他的语速加快,像是生怕被打断,又像是压抑了太久终于决堤,“不是长得像,不是名字一样,就是我。”
“我……”他的声音哽了一下,眼底迅速漫上一层水光,“我也在做梦。一个特别长,特别清晰,好像能重新来过的梦。梦里的一切,都和我们‘以前’一样,但又有点不一样。我在这里,是健康的,是能每天看见你,能……有机会靠近你的。”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啸,将我淹没。我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看着他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愧疚、思念,还有那份我曾在现实里寻找却再也找不到的、近乎卑微的深情。
原来……竟是真的。
不是我的错觉,不是我的臆想。他真的在这里,带着我们共同的过去,带着遗憾,也带着……对我的感情。
“那你……”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既然……既然还……” “喜欢”两个字烫在舌尖,我竟有些说不出口,“为什么在现实里,不去找我?不去……解释?不去……” 不去挽回?最后几个字,我没问出口,但那未尽的疑问,已赤裸裸地写在了眼底。
现实里,他那么决绝,那么冷漠,仿佛我们之间的一切都不曾存在过。
邓嘉裕眼中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划过他苍白的脸颊。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捧着我的脸的手微微发抖。
“因为我害怕。”他哽咽着,泪水不断涌出,“梅,现实里的我……是个懦夫。我害怕看到你厌恶的眼神,害怕我的解释在你听来只是狡辩,更害怕……我根本就给不了你未来。”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万钧的重量。
“那件事……我没有为你辩解一句……”他闭上眼,痛苦地摇头,“不是因为我不信你,不在乎你,恰恰是因为……太在乎了。我怕越描越黑,怕把事情闹得更大,让你更难堪。我以为……我以为冷处理,等风波过去,我们再……可我错了,我错得离谱。我用了最蠢的方式,伤了你的心,也……弄丢了你。”
他的眼泪滚烫,滴落在我的手背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那个在记忆里总是带着点清冷骄傲的少年,此刻在我面前,脆弱得像个孩子。
“梅,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一遍遍地道歉,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令人心碎的哭腔。
看着他痛哭流涕的样子,听着他迟到了两年的、毫无保留的忏悔,我心里那座用委屈、怨恨和自我保护筑起的高墙,轰然坍塌了一大块。那些日夜折磨我的“为什么”,似乎在这一刻,有了一个模糊的、带着血泪的答案。
原来,不是不爱,是爱得笨拙,爱得患得患失,爱得……用错了方式。
酸楚铺天盖地袭来,我的眼睛也迅速模糊。但我没有哭出声,只是用力眨了眨眼,把涌上来的泪水逼回去。
我抬起手,有些僵硬地,轻轻拍了拍他因为哭泣而微微耸动的后背。
“别哭了。”我的声音沙哑,“都……过去了。”
这三个字说出口的瞬间,我自己都愣了一下。过去了吗?那些伤害,那些孤独的夜晚,真的能因为一场梦、一番痛哭流涕的忏悔,就轻易抹去吗?
我知道,不能。现实的裂痕依旧在那里。
但至少在这个梦里,在这个他愿意撕开所有伪装、袒露最脆弱一面的时刻,我感受到了他从未表达过的、如此汹涌而真实的悔意和情感。
或许,我需要释怀的,不是原谅他当年的做法,而是放过那个一直被困在过去的、执拗地想要一个“为什么”的自己。
“邓嘉裕,”我看着他被泪水浸湿的脸,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甚至带上一点点安抚,“那些事,我已经……在学着放下了。你也别……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了。”
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像是想从我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饰。当他发现我眼中只有一片平静的、带着淡淡疲惫的哀伤,而非怨恨时,他仿佛受到了更大的冲击,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猛地将我拉入怀中,双臂紧紧环住,力道大得几乎让我窒息。他把脸深深埋在我的颈窝,温热的泪水迅速濡湿了我的衣领。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闷闷地传来。
“对不起……梅,对不起……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滚烫的呼吸和泪水一起,烙印在我的皮肤上。
这一次,我没有推开他。
我僵硬地任由他抱着,手迟疑地、最终还是轻轻回抱住了他微微颤抖的脊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干净的皂角香,混合着眼泪咸涩的气息,还有少年身上特有的、阳光晒过的温暖味道。
旧花亭外,阳光依旧明媚,藤蔓随风轻摆,白色的碎花静静绽放。时光在这个错位的空间里,仿佛真的仁慈地停驻了一刻,允许这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泪水中,完成一场迟到太久的、笨拙而疼痛的交接。
释怀,或许不是遗忘,而是终于肯承认,那些青春里的兵荒马乱,爱是真的,痛也是真的,而我们都已不是当初的少年。
在这个亦真亦幻的梦里,这个拥抱,这份眼泪,这句“过去了”,大概是我们能给彼此,也是给那段仓促落幕的初恋,最郑重的告别,和最无奈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