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四十七分,我睁着眼看天花板上的光影。
梦与现实的边界在脑海里反复坍塌又重建,最终汇聚成一股近乎偏执的冲动——回槐兰巷去。
起身,从衣柜深处扯出那件oversize的灰色连帽卫衣,套上牛仔短裤,将长发披散在黑色棒球帽里。
镜子里的少女脸色苍白,眼底有未散的梦痕,像是要奔赴一场无人知晓的审判。
城市还在沉睡。街道空旷得像末世电影的场景,只有零星赶早的货车碾过潮湿的路面。凌晨四点打不到车,我便真的沿着记忆里的路线,一步一步走回去。
走到槐兰巷口时,天边刚泛起鸦青色的光。
巷口那棵老槐树还在,只是花期已过。风过时,残存的花瓣簌簌飘落,在晨光里打着旋,像是谁碎了一地的年少心事。
我靠着冰凉的墙壁,忽然想起那年盛夏,槐花开得铺天盖地,空气里都是甜腻的香。
那天下午,我、璐、邓嘉裕,还有他的兄弟几个,就站在这棵树下。
“听说对着槐花许愿特别灵!”璐仰着脸,阳光透过叶隙在她睫毛上跳跃。
“那我要考上S大!”有人喊。
“我要变帅!”另一个笑闹。
轮到邓嘉裕时,他侧头看了我一眼。蝉鸣忽然喧嚣起来,他的眼睛在斑驳的光影里亮得惊人。他没说话,只是很轻地勾了下唇角,然后闭了眼。
后来我偷偷问他许了什么愿。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说出来就不灵了。”
其实我知道。那天我趁他不注意,在他草稿本最后一页看到了两行字:
“愿她得偿所愿。”
“愿我能一直陪着她。”
字迹有些潦草,却烫得我眼眶发酸。
如今槐花落了,许愿的少年散了。连“家”也早就不是我的家了——槐兰巷4号被重新粉刷过,窗明几净,阳台上晾着陌生的衣裳。时间就这样不动声色地篡改了一切。
我转身,漫无目的地走。等回过神来,已经站在蒲英路上。
这个季节没有蒲公英海,只有零星几株晚熟的白色绒球,在晨风里瑟瑟发抖。我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手机屏幕亮起:05:30。
帽檐压得很低,低到可以藏住所有情绪。可眼泪还是猝不及防地滚下来,砸在手背上,烫得惊人。
我闭上眼,任由那些画面在黑暗里翻腾——梦里一家人散步的温馨,小巷里他苍白的侧脸,现实中空荡荡的房间,妈妈隔着屏幕欲言又止的表情……原来有些空缺,连梦境都填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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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嘉裕也一夜未眠。
那个混乱的梦像一根刺,扎在心脏最软的地方。梦里巷口的惊惶、温暖灯光下的晚餐邀请、还有她瞪着眼说“你心眼真大”时生动的表情……都和白天商业街那个仓皇躲闪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鬼使神差地,他也出了门,走向蒲英路。
天光微亮时,他看见长椅上蜷着一个人。黑色帽子,宽大卫衣,整个人缩成一团,肩膀微微发抖。
他皱了皱眉。明明不是爱管闲事的性格,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挪过去。
“您好,”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请问是不舒服吗?需要帮忙吗?”
我浑身一颤。
这个声音——我曾在无数个深夜反复描摹,又在无数个清晨试图遗忘的声音——此刻真真切切响在耳边。
我抬起头。
帽檐上移的瞬间,四目相对。
晨光恰好在这一刻漫过地平线,金色的光晕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他眼里的错愕、震惊,还有一丝来不及掩藏的什么情绪,全都无所遁形。
世界安静得只剩心跳声。
“……好巧。”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散步吗?”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哑:“嗯。你也是?”
“嗯。”
沉默像潮水般漫上来。我起身,腿有些麻,踉跄了一下。他下意识伸手,又在触碰到我之前收回。
“一起……走走吗?”我轻声问。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深,像暮色将尽的深海。半晌,他点头:“好。”
我们并肩走在蒲英路的小径上。
晨雾还未散尽,远处有早起的老人练太极,动作缓慢得像时间的具象。
谁都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错落响起,像某种心照不宣的节拍。
“最近好吗?”他终于打破沉默。
“挺好的。”我答得很快,快得像在背诵标准答案,“你呢?”
“就那样。”
又是沉默。空气里浮动着早餐店蒸笼掀开时的热气,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走到路口那家“老陈豆浆”时,我停下脚步。
“饿吗?”我指了指店里,“我请你吃早餐。”
他愣了一下,点头:“好。”
我们坐在店门口塑料凳上,一人一个素包子,一杯滚烫的豆浆。
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彼此的表情。我小口咬着包子,余光瞥见他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次性纸杯,指节微微泛白。
就这样沉默地吃完,沉默地继续走。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忆逢路口。
他在一栋老式居民楼前停下脚步:“我到了。”
“哦。”我点头,“那……我先回去了。有机会再见。”
我说完转身,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地,又有什么东西无声碎裂。
才走出两步,一双手臂从身后猛地环住我。
我浑身僵住。
“邓嘉裕!”我用力挣扎,声音发颤,“放手!我要喊人了!”
手臂松开了。我立刻退开两步,像只受惊的猫。
他站在那里,晨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照出眼底浓重的血丝。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梅……”他哽了一下,“我想你了。”
“我们和好吧。”
这句话像把钝刀,缓慢地割开时光的痂。我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回不去了。”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就当……从来没遇见过我,好吗?”
他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我继续说,像在宣读一场迟来的审判:“当年我们都有难处,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后变成互相伤害。破镜重圆……多美好的词啊。可是邓嘉裕,”我抬起眼看他,“碎掉的镜子就算粘好了,裂痕也永远都在。光照上去,每一道都是疤。”
“我们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们了。”
他眼眶红了,上前一步:“可是梅,两年了……我一直没忘记你。我知道当初是你先喜欢我,我后知后觉……但我后来是真的喜欢你。现在也是。”他的声音抖得厉害,“难道你……一点都不喜欢我了吗?”
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疼得几乎窒息。
喜欢吗?
那些为他写的厚厚日记,那些偷偷收藏的草稿纸,那些因为他一句话就雀跃或难过的日夜……怎么可能不喜欢?
可是——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荒芜的清明:“喜欢过。”
“但你觉得,我还会停在原地,永远等你吗?”
他像是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脸色一寸寸灰败下去。
许久,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明白了。”
“梅,我也谢谢你。”他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谢谢你喜欢过我。”
“要越来越好。”
“可能……没有下次见面了。”
我鼻尖一酸,却还是扬起一个笑:“你也是。祝你越来越好。”
说完,我上前一步,轻轻抱了抱他。
很轻的一个拥抱,一触即分。他的身体僵硬,呼吸有瞬间的停滞。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混合着洗衣液和淡淡药味的清冽气息——从前没有的药味。
松开手,我转身离开。
没有回头。
一步,两步,三步……走到拐角时,我终于忍不住回眸——
他还站在原地,晨曦将他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他低着头,肩膀微微塌着,像一尊被遗弃在时光里的雕塑。
眼泪终于决堤。
我快步逃离,仿佛身后有噬人的怪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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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嘉裕站在原地,看着我消失在拐角。
直到再也看不见了,他才缓缓蹲下身,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咳到眼前发黑,咳到喉咙泛起浓重的血腥味。
他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药瓶,倒出两片白色药片,干咽下去。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缓了许久,他才撑着膝盖慢慢起身,一步一步挪回那栋老旧的居民楼。
三楼,左边那户。钥匙转动时发出刺耳的声响。
屋里很暗,窗帘紧闭。他打开灯,昏黄的灯光照亮简陋的一室一厅——墙面斑驳,家具老旧,唯一鲜亮的是窗台上那盆蔫了的绿萝。
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整齐地码着几本厚厚的笔记本,还有一个铁皮盒子。
他打开盒子。
最上面是一张照片——初三毕业旅行时在海边的合影。照片上的少女穿着蓝白校服,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而他侧头看着她,眼底有藏不住的温柔。
照片下面压着一叠信。信封已经泛黄,每一封都写着“给梅”,却从未寄出。
他抽出最上面那封,日期是两年前分手的那个夜晚。
“梅: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不在了。
对不起,用那种方式推开你。
医生说我最多还有三年。我不想你看着我一点点枯萎,不想你余生都活在阴影里。
你值得最好的未来,没有我的未来。
2022.1.4邓嘉裕……”
信纸右下角有被水渍晕开的痕迹。
他摩挲着那些字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慌忙抽纸巾捂住嘴,咳完了展开纸巾——上面赫然一抹刺目的红。
他盯着那抹红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砸在纸巾上,将那抹红洇成一朵诡异的花。
一个月。
医生上周复诊时隐晦地提醒:病情恶化得比预期快,最多还有一个月。
一个月啊……
他走到窗前,轻轻拉开窗帘一角。晨光涌进来,照亮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
他望着我离开的方向,低声说:
“梅,要幸福啊。”
“对不起……不能再陪你了。”
风吹起窗台上绿萝枯黄的叶子,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谁的叹息,散在晨光里,再也寻不着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