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邓嘉裕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巷口拐角,我捏着那张纸条,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晚风带着槐花的香气拂过脸颊,小腿上药水的凉意混合着隐隐的痛感,都在提醒我这不是普通的梦。
转身,推开记忆中那扇熟悉的绿色铁门——槐兰巷17号,我初中时代的家。
“我回来了——”习惯性的招呼刚出口一半,我就愣住了。
客厅沙发上坐着的人闻声转头,那张干净清朗的脸庞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格外清晰。
林曦。
他又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而且,是在我“初中时代的家”里。
“哥?”我下意识喊出这个称呼,却又觉得哪里不对,“林曦?你怎么在这里?”
林曦——或者说,梦里的哥哥——挑了挑眉,放下手里的游戏手柄,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你脑壳瓦特啦?林曦谁啊?你新喜欢的男生?有问题。”他语气里带着熟悉的、属于哥哥的调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我心里一紧。他又不记得了。在这个梦境设定里,他只是我的“哥哥”,不是那个和我共享秘密、名叫林曦的男生。
我连忙摆手,扶着墙单脚跳着往屋里走:“不是不是!哥哥你想哪去了!就是一个……今天遇到的,有点健忘的傻子而已。”话一出口,心里莫名有点虚,仿佛隔着梦境骂了现实中的某人。
“你最好没瞒我。”他哼了一声,目光落在我明显不自然的腿上,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脚怎么了?”
这时,妈妈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你们两个在门口嘀嘀咕咕啥呢?快过来吃饭了!妹妹,你的腿怎么了?”
爸爸也放下报纸看了过来。
我被哥哥扶着在餐桌旁坐下,在他们关切的目光中,把“今天放学路上为救一个不看路的同学被电动车擦伤”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邓嘉裕的名字和那些复杂的心绪。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妈妈心疼地责备,“那同学也没事吧?你得好好谢谢人家。”
“嗯,他没事,还送我回来,给我买了药。”我小声说。
“那是个好孩子,是该谢谢。”爸爸点点头。
一家人围坐吃饭,是最简单的三菜一汤,却充满了我在现实中许久未曾体会到的温暖与安定。哥哥虽然嘴上嫌弃我笨手笨脚,却默默把排骨夹到我碗里。妈妈不停地让我多吃点,说受伤了要补补。爸爸问起学校的事,语气平和关心。
这一切,都是我梦寐以求的、完整的家的感觉。
---
现实世界,某间男生宿舍。
正在电脑前打游戏的林曦突然毫无征兆地连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
“阿嚏!阿嚏!”
他揉了揉鼻子,嘀咕:“谁骂我?还是感冒了?”摇摇头,没多想,继续专注于屏幕上的战局。
---
梦里,晚饭后,我抢着帮忙洗碗,被妈妈笑着推开:“伤员就好好休息,让你哥洗。”
哥哥哀嚎一声,还是认命地收拾起碗筷。
收拾妥当,爸爸提议:“今天天气好,我们去蒲英路走走吧,散散步,买点水果。”
蒲英路,因道路两侧曾经大面积种植蒲公英而得名,每到春夏之交,白色绒球飞舞,是附近有名的景观路。虽然现在这个季节看不到蒲公英海,但傍晚散步依然惬意。
我自然是举双手赞成。于是,一家四口,悠闲地走出槐兰巷,朝着不远处的蒲英路走去。
夕阳的余晖给街道镀上一层金边,微风习习。爸爸和妈妈走在前面,低声说着家常。哥哥走在我旁边,因为我的脚伤,他刻意放慢了脚步,手臂虚扶在我身侧,随时准备搀扶的样子。
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木,间或有小店亮着温暖的灯光。我们走进一家水果店,挑了当季新鲜的西瓜和荔枝。妈妈和店主熟稔地聊着天,爸爸在认真挑选,哥哥则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口等着。
我提着装好的一袋荔枝,和哥哥一起走出水果店。就在我们准备去和爸妈汇合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旁边一条昏暗小巷里的情况。
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正围着一个清瘦的身影。推搡,威胁的低语隐约传来。被围在中间的人背对着我们,但我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那件熟悉的校服,和那个背影——
邓嘉裕。
我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用力拉住了哥哥的手肘。
“哥,你看那边。”我压低声音,指了指小巷方向。
哥哥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脸色立刻严肃起来。他迅速判断了一下形势,对我快速说:“你站这儿别动,我去跟爸妈说报警。”然后他提高声音,朝着不远处的爸妈喊道:“爸!妈!这边有点情况,你们快过来,报警!”
爸妈闻声立刻快步走来,爸爸一边拿出手机拨打110,一边警觉地看向小巷。妈妈则护在了我身边。
哥哥则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我也忍不住,忍着脚痛跟了上去。
“干什么呢!”哥哥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一股不容忽视的怒气,他直接插入了那几人和邓嘉裕之间,将我挡在身后。
那四个小混混显然没料到会有人突然介入,而且是看起来并不好惹的、还有家长在后面(爸妈已经走近)的架势,顿时有点虚。
“少管闲事!”为首的一个壮着胆子嚷嚷。
“我已经报警了。”爸爸沉稳的声音响起,他举了举手机,“警察马上就到。”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稻草。几个小混混对视一眼,骂骂咧咧地就想跑。哥哥眼疾手快,挡住了其中一人的去路,我也鼓起勇气,帮忙堵了一下另一个方向。混乱中,邓嘉裕也趁机脱离了包围圈,站到了我们这边。
警笛声由远及近,警察很快赶到,那四个试图勒索的小青年被当场控制,带上了警车,需要回去做进一步调查处理。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松了口气,看向一直沉默的邓嘉裕。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还算镇定。
“你没事吧?有受伤吗?”我轻声问。
他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又移到我贴着纱布的小腿上,眼神复杂:“我没事。谢谢你……又是你。”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哥哥这时也凑了过来,拍了拍邓嘉裕的肩膀:“哥们儿,没事吧?这帮人渣!”
我的父母也走了过来。妈妈一脸关切:“孩子,吓着了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爸爸则对处理完初步情况的警察连声道谢:“警察同志,麻烦你们了,多亏你们来得快。”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警察也很和气,又询问了邓嘉裕一些情况,并表扬了我们一家见义勇为的行为。
邓嘉裕向我的父母微微躬身:“叔叔阿姨,谢谢你们。”
“哎,别这么说,”妈妈连忙摆手,语气真诚,“我们才要谢谢你呢!听我们女儿说,下午就是你把她送回来的,还给她买药处理伤口。真是个好孩子!太感谢你了!”
爸爸也点点头,温和地说:“是啊。以后如果有什么困难,或者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来我们家。随时欢迎你来吃饭,我们得好好谢谢你。”
邓嘉裕似乎有些无措,耳根微微泛红,只是低声道:“谢谢叔叔阿姨。”
警察需要邓嘉裕也回去做个笔录,跟我们道别后,他便跟着警察先离开了。
风波平息,我们一家人继续未完的散步。只是我的脚确实不方便,哥哥便自然地让我搭着他的手臂,半扶半搀地走着。爸妈走在前面,还在感慨刚才的事情,夸邓嘉裕是个好孩子,也叮嘱我们以后遇到这种事一定要先保证自身安全再智取。
我靠着哥哥的手臂,晚风轻柔,家人的话语温暖。这一刻的安心与圆满,几乎让我沉溺。但脑海里,却忍不住浮现邓嘉裕刚才苍白而沉默的侧脸,以及他眼中那与年龄不符的、隐约的疲惫和防备。
他初中时……原来还经历过这样的事吗?和后来那个在感情中显得冷漠甚至伤人的他,似乎有了某种模糊的连线。这两年,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
回到“家”,洗漱后躺在我熟悉又陌生的小床上,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我回想着今晚的一切,家庭的温暖,小巷的惊险,邓嘉裕复杂的眼神……思绪纷乱。
忽然,一阵强烈的抽离感袭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晃动、模糊。
---
我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是我现实中的卧室。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手机屏幕在床头柜上幽幽亮着。
我拿过手机,刺眼的光线让我眯起眼。
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1:07。
我竟然从昨天下午五点多,一觉睡到了现在凌晨一点?
睡意全无,我坐起身,靠在床头。梦中的一切清晰得可怕,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蒲英路晚风的触感,耳边似乎还有家人的笑语,小腿上……虽然现实中没有伤口,但梦中擦伤的位置似乎还隐隐有点异样。
更让我在意的是邓嘉裕。梦中的他,和现实中重逢时那个疏离的他,以及记忆中最后那个冷漠的他……重叠又割裂。梦里的他,会因为我父母一句“来家里吃饭”而露出无措的神情。
我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去。这个梦,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
城市的另一端,另一间卧室里。
邓嘉裕也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坐起身。
刚才……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些混乱,有狭窄的巷子,有刺眼的车灯,有带着清甜荔枝香气的风,还有……一个明明受了伤、却瞪着眼睛说别人“心眼大”的女生。她的样子,有点像白天在商业街撞见的那个她,但又有些不同,更鲜活,更……像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影子。
梦里似乎还有温暖的光,有关切的话语,有“随时欢迎你来吃饭”的邀请。
真是疯了。他揉了揉眉心。
两年不见,她变了不少。白天撞见时那瞬间的慌乱和强装的镇定,和记忆中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眼神亮晶晶的女孩似乎重叠不上。但梦里那个莽撞又带着点凶巴巴救他的人,却又奇异地契合了更早以前,他心里某个褪了色的印象。
他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些莫名其妙的思绪。拿起床头的矿泉水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
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有些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他这样告诉自己。
但为何心底某个角落,却因为今夜这场混乱的梦,泛起了细微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涟漪?
窗外的月光同样清冷地照进,在深夜里,各自怀揣着无人知晓的心事,隔着城市的不夜灯火,仿佛在看不见的维度,有过短暂而模糊的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