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三年,秋。
京城最大的戏园“鸣玉台”里,锣鼓声敲得震天响,台下满座皆是衣香鬓影,唯有二楼临窗的雅间,气氛格外沉静。韩蒙坐在梨花木桌后,指尖捏着杯冷透的茶,目光却没落在台上,而是望着窗外——永定河的水泛着秋光,像极了边疆的戈壁霜。
他刚从前线回来,身上的盔甲还没来得及换下,肩甲上的刀痕还沾着未洗尽的血痂。朝中局势动荡,北狄虎视眈眈,他此次回京,不过是领了新的军令,三日后便要再赴边关。此刻来戏园,不过是想找个热闹处,驱散些心头的沉郁。
“将军,您看这陈伶的《霸王别姬》,可是京城一绝。”随从低声提醒,指着台上刚出场的戏子。
韩蒙这才抬眼。
台上的人穿着素白的戏服,水袖轻扬,步态盈盈,竟真有几分虞姬的柔媚。可待他抬眼时,韩蒙却愣了——那双眼不是女子的柔婉,而是藏着股韧劲,像寒梅映雪,清冽又倔强。他唱到“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时,声音不似寻常旦角的娇软,反而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悲怆,像在唱家国,又像在唱自己。
一曲终了,台下掌声雷动。韩蒙却没鼓掌,只盯着那戏子谢幕时的背影,竟觉得那抹白色,比他见过的任何战旗都要醒目。
“去后台,递张帖子。”韩蒙指尖摩挲着杯沿,声音低沉。
随从愣了愣——将军向来不与戏子往来,今日怎会……但他不敢多问,躬身退了出去。
后台的化妆间里,陈伶刚卸下一半妆容,脸上还留着淡淡的胭脂痕。他接过随从递来的帖子,见上面写着“韩蒙”二字,指尖猛地顿住。
他认得这个名字。京城谁不认得?镇国将军韩蒙,十八岁从军,二十岁镇守边疆,打了无数胜仗,是百姓口中的“战神”。只是传闻中,这位将军铁血冷硬,从不爱风月场所,今日怎会找他?
“陈老板,韩将军在雅间等您。”随从的声音带着几分恭敬,却也藏着点轻视——毕竟,戏子与将军,云泥之别。
陈伶沉默片刻,擦去脸上的胭脂,换了身素色长衫,才跟着随从往雅间走。走廊里的风带着戏园的脂粉香,他却觉得冷,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
雅间门被推开时,韩蒙正背对着他看窗外。听见动静,他转过身,目光落在陈伶身上——褪去戏服的人,比台上更显清瘦,眉眼干净,只是唇色偏淡,像常年不见阳光。
“韩将军。”陈伶躬身行礼,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韩蒙没让他起身,只指了指桌前的椅子:“坐。”他倒了杯热茶推过去,“刚唱完戏,喝口暖身子。”
陈伶迟疑着坐下,指尖碰到茶杯的温度,才稍微松了点劲。他没敢抬头看韩蒙,只盯着杯中的茶叶:“不知将军找在下,有何吩咐?”
“没什么吩咐。”韩蒙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双手纤细,指节却有些泛红,是常年练戏磨出来的,“只是觉得,你唱的虞姬,和别人不一样。”
陈伶猛地抬头,撞进韩蒙的眼睛。那双眼深邃,像边疆的夜空,藏着太多他看不懂的东西。他张了张嘴,想说“不过是谋生的技艺”,却没说出口——刚才唱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时,他想起的,是战乱中流离失所的亲人,是这乱世里身不由己的自己。
“将军见笑了。”陈伶低下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水烫得他舌尖发麻,却也压下了心头的涩,“不过是混口饭吃,谈不上好坏。”
韩蒙没再追问,只看着他:“三日后,我要回边关。今日来,算是……辞行。”
陈伶愣了愣,才明白韩蒙找他,不过是一时兴起。他站起身,再次躬身:“祝将军一路顺风,早日凯旋。”
“好。”韩蒙看着他转身的背影,忽然开口,“下次回来,还能听你唱《霸王别姬》吗?”
陈伶的脚步顿住,背对着韩蒙,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快步走出了雅间。
雅间里,韩蒙看着桌上那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那句话,或许是那双眼太特别,或许是那声唱腔太戳心,又或许,是他在这乱世里,难得见着一点不被世俗磨平的韧劲。
而走廊里,陈伶捂着胸口,心跳得飞快。他摸了摸袖口——那里藏着半块残破的玉佩,是他小时候和家人失散时唯一的信物。他想起刚才韩蒙的眼神,竟觉得,那眼神里的沉郁,和他藏在心里的苦,有几分相似。
只是,将军与戏子,从来都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摇摇头,把那点不该有的念头压下去,快步走回了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