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的门轴在生锈的合页上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如钝刀割裂紫禁城的寂静。沈婉卿被两名粗使宫女推搡着踏入庭院，厚重的宫门在身后“哐当”合拢，铜锁落下的声响，像一道惊雷，彻底斩断了她与前半生所有的牵连。
这里没有钟粹宫的雕梁画栋，没有梧桐院的清雅幽香，只有丛生的杂草没过脚踝，枯黄的藤蔓缠绕着残破的宫墙，檐下悬挂的宫灯早已褪色，蒙着厚厚的尘埃，风一吹便发出呜咽般的哀鸣。天空中不时有乌鸦盘旋，嘶哑的啼叫划破铅灰色的天幕，落在荒芜的甬道上，惊起满地落叶残枝。婉卿抬起头，望见“寒宫”二字的牌匾，红漆剥落，字迹模糊，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历代被遗弃者的悲苦。
押送的宫女将她丢在东侧阁楼前，丢下一床发霉的被褥和几件粗布衣裳，便转身离去，临走时还啐了一口：“不知好歹的废人，就该在这儿烂死！”婉卿踉跄了一下，扶住斑驳的门框，指尖触到的是冰冷的朽木和厚厚的灰尘。她缓缓走进阁楼，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她忍不住咳嗽。屋内陈设简陋至极，仅有的一张木板床、一张破桌、两把椅子，上面都积着寸许厚的灰，墙角结着蛛网，地面潮湿得能映出人影，墙角的青苔顺着砖缝蔓延，透着刺骨的寒意。
“小主，您慢点。”贴身宫女晚晴紧随其后，见此情景，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赶紧上前扶住婉卿，颤抖着声音道，“这地方怎么能住人啊？奴婢这就去打扫，您先歇歇。”晚晴是婉卿从潜邸带到宫中的旧人，忠心耿耿，哪怕主子被贬冷宫，也执意跟着前来，不愿留在外面苟活。
婉卿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得近乎淡漠：“无妨，既来之，则安之。”她脱下身上早已被尘土弄脏的素衣，换上那几件粗布衣裳，布料粗糙，磨得皮肤生疼，却远不及心口的寒凉。晚晴手脚麻利地打扫起来，用带来的帕子擦拭桌椅，又去庭院中捡拾枯枝，想要生火取暖。可冷宫的柴火潮湿不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燃起一堆微弱的火苗，浓烟呛得晚晴直掉眼泪，却只能勉强驱散一丝寒意。
白日里尚且好过，到了夜间，冷宫的恐怖才真正显现。寒风穿过残破的窗纸，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窗外哭泣，窗棂被风吹得吱嘎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晚晴胆小，缩在婉卿身边，紧紧攥着她的衣袖，吓得浑身发抖。忽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庭院，也照亮了窗纸上晃动的几道人影，晚晴尖叫一声：“小主，有鬼！”
婉卿却异常镇定，她缓缓起身，点上仅剩的一根蜡烛，烛光微弱，在风中挣扎着，勉强照亮了屋内的一角。她走到门边，猛地拉开房门，冷风吹得烛光摇曳，险些熄灭。“不管是人是鬼，既然同在这冷宫中煎熬，便不必装神弄鬼。”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沈婉卿既然敢来，就不怕死，更不怕这些旁门左道。”
闪电再次亮起，廊柱后缓缓走出几个衣衫褴褛、面容苍老的妇人，她们有的头发花白，有的脸上带着狰狞的疤痕，眼神麻木而浑浊，像是被岁月和苦难磨去了所有生气。其中一个妇人走上前，盯着婉卿打量许久，森然笑道：“又是一个被帝王厌弃的可怜人，瞧着倒是有几分骨气，比那些刚进来就哭哭啼啼的强。”
婉卿认出她是前废妃苏氏，当年因得罪皇后而被打入冷宫，如今已在这儿熬了十余年。她微微颔首：“前辈安好，晚辈沈婉卿，见过各位姐姐。”她从包袱里取出晚晴偷偷带来的几块糕点，递了过去，“路途遥远，只带了这点东西，各位姐姐若不嫌弃，便分着吃吧。”
那些妇人见了糕点，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争先恐后地抢了过去，狼吞虎咽地吃着，像是许久未曾见过食物。苏氏却没有动，只是看着婉卿，冷笑道：“你以为这点糕点就能换来安稳？在冷宫里，人心比鬼怪更可怕。今日你接济她们，明日她们便可能为了一口吃的，对你拔刀相向。”
婉卿默然，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在这与世隔绝的冷宫中，人性早已被饥饿、寒冷和绝望扭曲，每个人都只为了活下去而挣扎。果然，没过几日，便有两个被废的答应来抢夺她们的食物，晚晴想要阻拦，却被其中一人推倒在地，额头磕在石头上，鲜血直流。婉卿见状，眼神一冷，捡起地上的一根枯枝，挡在晚晴身前，沉声道：“食物可以分你们一半，但动手伤人，便是不行。”
那两个答应见婉卿眼神凌厉，竟有些畏惧，僵持片刻后，最终拿走了一半的干粮，骂骂咧咧地离去。晚晴捂着流血的额头，哭着道：“小主，您何必对她们客气？她们根本就是得寸进尺！”婉卿蹲下身，轻轻为她擦拭伤口，声音柔和却带着一丝疲惫：“在这冷宫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忍则忍，才能活得长久。”
日子一天天过去，冷宫的生活愈发艰难。每日送来的饭菜都是馊掉的粗粮，夹杂着石子和杂草，难以下咽。晚晴总是把稍微好一点的饭菜留给婉卿，自己只吃那些最难以下咽的部分。婉卿心疼她，便拉着她一起吃，两人互相扶持，在这绝境中艰难求生。婉卿的身体本就孱弱，冷宫的阴湿让她染上了风寒，咳嗽不止，日渐消瘦，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晚晴四处求医无门，只能用自己微薄的积蓄，托冷宫侍卫偷偷买点草药，煎给婉卿喝。
可这点草药根本无济于事，婉卿的病情越来越重。她常常坐在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株唯一存活的枯树，发呆许久。她想起潜邸岁月，乾隆在月下对她许下的诺言；想起钟粹宫的梧桐院，他为她栽下的满院青梧；想起南巡途中，他盛怒之下的斥责，和自己断发诀别的决绝。那些曾经的甜蜜与伤痛，如今都化作了过眼云烟，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晚晴，”一日，婉卿忽然开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想家了，想潜邸的梧桐院，想我额娘做的桂花糕。”晚晴握着她的手，泪水潸然而下：“小主，您会好起来的，等您好了，奴婢陪您回家。”婉卿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一抹凄美的笑容：“回不去了，从踏入紫禁城的那一刻起，我就回不去了。这红墙黄瓦，终究是我的牢笼，也是我的坟墓。”
她咳嗽了几声，咳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的粗布衣裳。“替我取纸笔来，我想写一封信。”晚晴连忙找来仅有的几张粗糙的麻纸和一支秃笔，婉卿挣扎着坐起身，颤抖着写下几行字：“昔日情深，今已陌路。青梧叶落，恩断义绝。愿来生，不生于帝王家，不遇薄情郎。”
写完信，她将信交给晚晴，嘱咐道：“若有一日，你能出去，便将这封信烧了，不必让任何人看见。”晚晴含泪点头，将信紧紧攥在手中。
这日深夜，风雨大作，冷宫的窗纸被狂风撕碎，雨水顺着破洞灌进屋内，打湿了地面。婉卿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她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眼神渐渐涣散。恍惚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雍正末年的选秀殿，自己一身月白旗装，鬓簪素银茉莉，抬眸望见那个温润如玉的四阿哥，他眼中的光芒，是她此生见过最美的风景。又仿佛看见乾隆在梧桐院的月下，执她的手，轻声说：“待我登基，必许你一生安稳，情深不负。”
可这些美好的画面，最终都化作了泡影。她笑了，笑得泪流满面，泪水混合着雨水，浸湿了枕巾。“弘历，若有来生，我们……再也不要相见了。”
一声惊雷划破夜空，婉卿的手缓缓垂下，眼睛永远地闭上了。窗外的风雨依旧，那株枯树在狂风中剧烈摇晃，仿佛在为这位被皇权碾碎的女子哀悼。晚晴抱着婉卿冰冷的身体，哭得肝肠寸断，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只能压抑着悲痛，任由泪水淹没自己。
第二日，雨过天晴。冷宫侍卫发现了婉卿的尸体，只是草草用一张草席裹了，抬出宫外，埋在了乱葬岗中，没有谥号，没有牌位，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坟墓。曾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娴皇贵妃，最终落得如此下场，仿佛她从未在这紫禁城中出现过。
海兰得知婉卿的死讯时，正在御花园中为她祈福。她手中的佛珠骤然断裂，散落在地，一颗颗滚远，如同她破碎的心。她疯了一般想要冲进冷宫，却被侍卫拦下。“姐姐！”她对着冷宫的方向，撕心裂肺地哭喊，泪水模糊了双眼，“是我没用，没能救你出来！姐姐，你等等我，我定会为你报仇！”
乾隆那日恰好翻了令贵妃的绿头牌，正在翊坤宫寻欢作乐。当李玉小心翼翼地禀报婉卿薨逝的消息时，他手中的酒杯猛地摔落在地，酒水四溅。他愣了许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沉声吩咐：“知道了，按规矩办吧。”可无人看见，他转身时，眼底闪过的一丝痛楚与悔恨。
夜深人静，乾隆独自来到梧桐院。满院的青梧在月光下静静伫立，叶子上还沾着清晨的露珠，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岁月。他走到那株最粗壮的青梧树下，抚摸着粗糙的树干，想起那个月白旗装的少女，想起她眼底的澄澈，想起她断发时的决绝，想起她写下的“青梧叶落，恩断义绝”。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终究是负了她。负了潜邸的诺言，负了年少的情深，负了那个愿如青梧伴他一生的女子。可皇权之下，帝王的爱从来都身不由己，掺杂着太多的算计与权衡，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真情被碾碎，徒留一生遗憾。
紫禁城的秋光依旧，红墙黄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只是那满院的青梧，终究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模样。而那段被岁月尘封的深情，也如同冷宫中的残烛，在风雨中熄灭，只留下无尽的悲凉，在紫禁城的上空，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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