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深海的底部,缓慢地、挣扎着向上浮动。最先恢复的是听觉——仪器的滴答声,规律而单调,像是某种生命的节拍器。然后是嗅觉,消毒水的味道浓烈而刺鼻,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
眼皮沉重得像是粘在了一起,穆祉丞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线,白色的天花板,还有……几张凑近的、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
“丞丞?丞丞你醒了?医生!医生他眼睛动了!”一个带着哽咽的女声,是他妈妈。
“儿子……儿子……”父亲的声音粗哑,握着他的手在剧烈颤抖。
“哥哥!哥哥!”是妹妹带着哭腔的呼唤。
更多的嘈杂声涌入,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在眼前晃动,检查他的瞳孔,询问他问题,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巨大的疲惫感再次袭来,他又陷入了昏睡。但这一次,不再是那种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混乱的梦境,而是真正的、药物带来的沉睡。
再次醒来时,意识清晰了许多。他躺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阳光透过百叶窗洒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身上连接着各种管子,胸口和四肢都传来钝痛,尤其是左腿,被固定着,动弹不得。
母亲守在床边,看到他睁眼,立刻红了眼眶,小心翼翼地给他喂了点水。父亲沉默地站在窗边,背脊挺直,但眼下的乌青和鬓角新添的白发说明了一切。
“我……”他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
“别说话,先别说话,”母亲连忙按住他,“你昏迷了快两个月了……医生说你能醒来,已经是奇迹……”
两个月。
那场车祸……失控的车……刺眼的光……还有……王橹杰惊恐的脸和他自己最后涌起的一丝留恋。
不是梦……那些“循环”才是梦。
是他在昏迷中,因为无法接受现实而编织的巨大谎言。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公司的负责人和几个三代队友走了进来。张峻豪、童禹坤、邓佳鑫……他们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围在床边,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却又小心翼翼地不敢碰他。
“恩仔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们了!”
“没事了没事了,醒来就好!”
“好好养伤,舞台我们帮你守着呢!”
穆祉丞的目光掠过他们,下意识地,在人群后面,在门口的位置搜寻。
没有。
那个总是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眼睛亮晶晶望着他的少年,没有出现。
一丝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失落,悄然划过心口。但随即,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真相太沉重了,重得他此刻无暇去思考别的。
接下来的几天,探望的人络绎不绝。四代的孩子们也来了,张函瑞、左奇函、杨博文……他们挤在病房里,叽叽喳喳地讲着公司的新鲜事,试图逗他开心,又在他露出疲惫神色时懂事地迅速离开。
可是依然没有王橹杰。
穆祉丞没有问,也不知道向谁去问,他安静地接受治疗,配合复健,听医生讲述他的伤情——多处骨折,脏器受损,但幸运的是没有伤及要害和神经,恢复得好,依然有希望重返舞台。
父母和公司都松了口气,把这归功于他常年练舞打下的好底子,和他“顽强的求生意志”。
只有穆祉丞自己知道,那不是什么求生意志。那是在长达两个月的昏迷里,一场持续了九十九次的、徒劳而绝望的“拯救”演练,耗尽了他所有精神能量的结果。
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也像被戳破的气球,慢慢瘪了下去,只剩下一片空洞的疲惫。也许,现实就是如此。那场车祸,那些“循环”里的纠缠,终究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王橹杰有他的训练,他的生活,他的……暗恋可能已经随着时间慢慢平复,或者转化成了更得体的、保持距离的关心。
穆祉丞想要一个人待着,所以下午主动对母亲说,晚上不需要陪护了。
“有护士,我能按铃。你们回去好好休息。”
母亲欲言又止,最终在他坚持的目光下答应了。
入夜,病房彻底安静。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走廊远处隐约的脚步声让疼痛在寂静中变得格外清晰,从固定的伤处蔓延到四肢百骸。穆祉丞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月光投下的窗格影子,脑海里混乱地交织着车祸瞬间的碎片和昏迷中那漫长而绝望的“拯救”幻梦。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后半夜,疼痛稍微缓和,他刚有了一丝睡意,却听到病房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
不是护士查房时那种带着目的性的、稍显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动作很轻,很慢,先是停在门口适应了一下黑暗,然后才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反手轻轻带上门,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穆祉丞没有睁眼,但全身的感官瞬间绷紧了。
那个人走到床边才停下,穆祉丞可以感觉到那人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过了一会儿,对方似乎确认他还在熟睡,才轻轻地、几乎无声地拉开了床边的椅子坐下。
然后,是漫长的、几乎没有存在感的陪伴。只有偶尔极其轻微的衣物摩擦声,和几次压抑的、几不可闻的叹息。
时间一点点流逝。穆祉丞维持着均匀的呼吸,内心却翻腾着惊疑,这是谁?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感到靠近床边的那只没有打点滴的手,被极其轻柔地碰了碰。不是握住,更像是……指尖极快、极轻地掠过他的手背皮肤,带着试探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珍惜,然后迅速缩回。
这个细微的触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穆祉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