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司的感觉,像是从一个漫长而安宁的梦里骤然惊醒。空气里熟悉的消毒水与汗水混合的气味,走廊里回荡的练歌声,镜面墙壁反射出的苍白灯光——一切都与海边小镇的潮湿、海风、渔火截然不同。
王橹杰也真的开始履行他在火车上的那些“请求”。他会掐准穆祉丞每次训练结束的时间,“恰好”出现在练习室门口,手里拿着两瓶水,甚至会主动发来信息,问一些无关紧要的舞蹈问题,然后话题自然地延伸开去,一聊就是半小时。
这些举动笨拙、明显,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直白和热气。队友们看在眼里,起哄过几次,但见穆祉丞没有明确拒绝,王橹杰又一副“我高兴我乐意”的样子,便也立马习惯,只是偶尔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穆祉丞没有拒绝,但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回应。
因为有个东西时刻提醒他,倒计时:1天……
他像个精密仪器,一丝不苟地履行着那些“可以”的承诺,一起吃饭,一起练舞,偶尔隔着屏幕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王橹杰也不急,他像一只极有耐心的猫,守着一条他知道会有鱼游过的溪流,只是安静地待在那里,偶尔伸出爪子撩拨一下水面,然后满足地看着涟漪荡开。
倒计时终于变成了0天。
天气阴郁,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从早上开始,穆祉丞就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悸,像是有只手攥着他的心脏,时紧时松。
王橹杰约他晚上散步,说公司附近新开了一家甜品店,听说抹茶冰淇淋很好吃。穆祉丞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鲜红的“0”,沉默了很久,回复了一个“好”。
傍晚,乌云低垂,远处有闷雷滚动,但雨迟迟未下。他们沿着公司后面那条相对安静的林荫路慢慢走着。路灯还没亮起,光线昏暗。王橹杰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四代最近的趣事,说到好笑处,自己先弯起了眼睛。
穆祉丞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视着周围。这条路不算宽,偶尔有车辆驶过,车灯在渐浓的暮色中划出短暂的光轨。
“师兄,你看那边!”王橹杰忽然指着马路对面一家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店铺,“就是那家!我们过去……”
他的话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无限拉长、扭曲。
刺眼的远光灯毫无预兆地从拐角处射来,像两把灼热的利剑,劈开昏暗的暮色。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利到几乎撕裂耳膜的惨叫。一辆失控的轿车,像脱缰的黑色巨兽,朝着人行道,朝着他们站立的这个方向,猛冲过来!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和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撞击。
穆祉丞的大脑一片空白。不,不是空白——是无数碎片在同一时刻炸开、翻涌、重叠!同样的刺眼光芒!同样的尖锐声响!同样的湿冷空气!同样的……绝望!
不是“好像”!不是“循环”里的某一次!是现在!是此刻!
身体比意识更快。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身边的王橹杰往后一推!
“王橹杰——!!”
他听到了自己的嘶吼,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
时间恢复了流速。
巨大的撞击声,金属扭曲的闷响,玻璃碎裂的哗啦声……世界在他眼前倾斜、旋转。
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飞出去,后背重重砸在粗糙的地面上,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视线模糊,耳鸣尖锐。
但他顾不上自己。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目光急切地、疯狂地搜寻——
王橹杰被他推到了几步开外,跌坐在地上,似乎摔懵了,脸上没有血,眼睛还睁着,正惊恐地、茫然地望着他这边。
没事……他没事……
这个认知像一剂强心针,让穆祉丞濒临涣散的意识凝聚了一瞬。紧接着,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如果王橹杰没事,那这场车祸,这场与记忆中某个碎片如此相似的车祸……对应的是……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那辆撞上绿化带、车头凹陷、冒着淡淡白烟的轿车。
然后,他的目光僵住了。
透过碎裂的前挡风玻璃,他到了一个模糊的、熟悉的侧影正在与他重合……
不……不可能……
世界好像开始崩塌……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崩塌,是他认知里那座用“循环”搭建起来的、摇摇欲坠的高塔,在这一刻,彻底分崩离析。
一些被封锁的、血淋淋的记忆碎片,冲破了所有屏障,洪水般涌来——
不是王橹杰。
从来都不是王橹杰。
雨夜,练习结束,王橹杰红着脸询问他能不能跟他一起回宿舍,他们一起往宿舍走,一辆失控的车……刺眼的光……尖锐的声响……还有……还有他最后看到的画面……
是他自己……
是他自己,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尽全力,把走在外侧的王橹杰推开。然后,那辆车,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的身上。
剧痛,黑暗,无边的冰冷……
还有……还有意识模糊间,听到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
“穆祉丞——!!”
“师兄——!!!”
是王橹杰的声音。
从来都没有什么他救了王橹杰九十九次。
是王橹杰,在那个真实的雨夜,活了下来。而他,穆祉丞,躺在冰冷的马路上,血流不止,意识沉入深海。
所谓的循环……那九十九次徒劳的拯救,那一次次看着王橹杰以各种方式“死去”的噩梦……不过是他重伤昏迷后,大脑在绝望和愧疚中,为自己编织的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幻觉。是他无法接受自己可能死去、无法接受留下王橹杰一个人,而产生的病理性执念。
他才是那个“麻烦”,他才是那个……需要被拯救,却最终可能无法醒来的人。
“师兄!师兄你怎么了!你别吓我!”王橹杰连滚爬爬地扑到他身边,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的手想碰他又不敢碰,脸上血色尽失,只有眼泪汹涌地往下掉。
穆祉丞看着他,看着这张写满真实恐惧和痛苦的脸,看着这双为他流泪的眼睛。
原来……是这样啊。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破碎的气音。
“别怕……”
黑暗如同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温柔又无情地吞没了他最后的意识。
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刻,他仿佛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
还有手腕上,那枚木质平安扣,紧紧贴着他的皮肤,带着海边阳光的温度,和此刻王橹杰眼泪的冰凉像融合。
循环,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