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果然下起了雨。
不是那种温柔的细雨，而是伴着隆隆雷声和闪电的疾风骤雨，狠狠砸在民宿的屋顶和窗玻璃上，仿佛要将这小房子卷入喧嚣的海中。
穆祉丞被雷声惊醒，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闪电偶尔划亮瞬间，映出对面床上王橹杰蜷缩成一团的轮廓。又一个惊雷炸响，穆祉丞看见那团轮廓明显瑟缩了一下，连被子都在抖。
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下了床，借着又一次闪电的光亮走到王橹杰床边坐下。少年把自己裹得太紧，只露出一缕湿漉漉的额发。
“王橹杰？”他声音放得很轻，手悬在半空，最后还是落下去，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那个颤抖的弧度，“别怕。”
被子里的人动了动，然后，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探出来。王橹杰的眼睛在黑暗里蓄着水光，带着未散的惊惶，看到是穆祉丞，紧绷的肩线才稍微松下来一点，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声音闷闷的：“不是怕打雷……是……雨太大了。”
雨声猛烈，潮声狂躁，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摇晃。
这种被自然力量全然包裹、无处可逃的感觉，确实容易让人心生不安。
“没事，”穆祉丞说，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手还隔着被子搭在他肩上，半开玩笑的说“房子很结实。”
王橹杰看着他，慢慢从被子里坐起来，抱着膝盖。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他苍白的面容和紧抿的嘴唇。雷声滚滚而来时，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肩膀绷紧，身体微微前倾，几乎要撞进穆祉丞怀里。
穆祉丞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臂，虚虚地环住他，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别听。”
怀里的人僵了一瞬，然后整个人都软下来，额头抵在了穆祉丞的肩窝，温热的呼吸透过单薄的睡衣布料，烫在他的皮肤上。
王橹杰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摸索着抓住了穆祉丞腰侧的衣料，攥得很紧，指节泛白。
“师兄……”他声音里带着细细的颤，混在雨声里，“你别走。”
“不走。”穆祉丞收拢手臂，把他往怀里带了带，下巴轻轻蹭过少年柔软的发顶，“我在这儿。”
雨势渐渐变小，从倾盆转为淅沥。雷声远去，只剩下规律而疲惫的雨滴敲打声。紧绷的气氛慢慢松弛下来。
王橹杰的手渐渐放松，不再死死攥着他的衣服，但手指依然勾着他的衣角。他的脸还埋在穆祉丞肩窝里，呼吸平稳了许多，温热的、带着一点湿意的气息拂过颈侧，有些痒。
“师兄，”他忽然小声说，声音因为贴着衣服而显得含糊，“我……我以前好像也经历过这样的大雨。”
穆祉丞心头一跳“什么时候？”
“记不清了……”王橹杰努力回忆着，眉头在他肩头蹭了蹭，嘴唇无意识地擦过他的锁骨，“就是觉得……也是这样的雨声，很大，很吵……好像还有……很刺眼的光，和很响的声音……”
刺眼的光……很响的声音……
穆祉丞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一些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急速闪回——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反射着混乱的光，尖锐的鸣笛，金属扭曲的刺耳声响，还有……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与寂静。
他心悸到本能地想松开手臂，但刚动了一下，就被王橹杰察觉到了。
少年抬起头，用那双依旧带着些许惊魂未定、却写满依赖的眼睛望着他，轻声问：“师兄，你怎么了？你突然间体温变得……好冷。”
穆祉丞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那双映着窗外微弱天光的清澈眼眸，里面只有对他此刻状态的关切，没有任何阴霾或痛苦的记忆痕迹。
他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惧，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低哑：“没事。可能……有点冷了。”
话音刚落，王橹杰就挣脱了他的怀抱。穆祉丞心头一空，却见少年快速掀开自己裹着的被子一角，毫不犹豫地拉着他躺下来，然后自己也钻了进来，手脚并用地贴上来，用被子把两人严严实实地盖住。
“这样就不冷了。”王橹杰小声说，耳朵在黑暗中泛着红，却坚持着没有躲开。他几乎是半个人都趴在穆祉丞身上，脸埋在他颈侧，手臂环过他的腰，腿也蜷着搭在他身上。
两个人之间几乎没有缝隙，体温和气息彻底交融。
这个过于亲昵、几乎是嵌合在一起的姿势让穆祉丞彻底僵住了。被窝里的温暖和少年身上干净的气息包裹着他，驱散了刚才那一瞬从心底冒出的寒意。他喉咙发紧，能感觉到王橹杰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料，贴着他的胸膛，一下，又一下，急促而有力。
“师兄……”王橹杰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睡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你别怕……我在呢……”
这句话，这个姿态，这种毫无保留的亲近和保护欲，让穆祉丞的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了，酸涩胀痛。
窗外的雨几乎停了，云层缝隙里透出一点点微弱的天光，映出远处海面上一个模糊的光点——那是伫立在礁石上的老旧灯塔，正在规律地闪烁着昏黄的光芒，穿透残余的雨雾。
王橹杰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拂过：“灯塔还亮着……”
“嗯。”
“有灯塔……船就不会迷路了……”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像是在说梦话，“师兄……你别再一个人……往前走那么快了……我追得好累……”
穆祉丞浑身一震。
“等等我……”王橹杰的声音几乎听不清了，最后几个字混在呼吸里，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哀求，“……我喜欢你……等等我……”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彻底沉入睡眠，整个人都软在穆祉丞怀里，手臂依然环着他，腿也搭在他身上，像个寻求庇护又固执圈占领地的小动物。
穆祉丞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远处的灯塔光芒规律地扫过窗棂，明灭之间，照亮他怀里少年安睡的脸庞，也照亮他自己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那四个字——我喜欢你——轻得像羽毛，却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这不是第一次听到。在那些混乱的“循环”记忆里，似乎也有过类似的场景，类似的话语。但这一次，在这样的雨夜，在这个真实的怀抱里，从睡意朦胧的王橹杰口中说出，带着不自知的依赖和委屈，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
他慢慢抬起手臂，极其小心地，环住了怀里的人。指尖碰到少年温热的脊背，透过薄薄的睡衣，能感受到清晰的骨骼轮廓和肌肤的温度。
手腕上的平安扣硌在两人之间，木头被体温焐得发烫。他紧紧握住那枚木头，也抱紧了怀里这份沉重而滚烫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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