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叩问

那缕萦绕在指尖的、幽灵般的湿气，并未随着时间蒸发，反而像一枚植入神经末梢的冰针，成为了我身体里无法剔除的冰冷坐标。

“抗拒它，忽略它，是你康复的唯一途径。”

张医生的告诫是我摇摇欲坠的世界里，唯一试图抓住的浮木。我加大了药量，试图用更浓的化学迷雾，麻痹自己这过于敏感的知觉。

抵抗，在感官的渗透下节节败退。

嗅觉率先失守。自来水龙头里流出的，不再是漂白粉的味道，而是带着浓重河藻腥气的浑浊感，仿佛直接取自某条污染严重的死水河。我拧紧龙头，那气味却萦绕在鼻腔，久久不散。

触觉随之沦陷。指尖划过书页，不再是干燥的摩擦，而是偶尔会感到一种湿滑的粘腻，像触碰到了布满水藻的石头。深夜，那床垫另一侧下陷的“重量感”愈发清晰，伴随而来的，是持续敲击太阳穴的冰冷振动，以及……一种新的感觉：冰冷的水流，缓缓漫过脚踝的幻觉。

我蜷缩起来，感觉自己快要被这些无声的细节逼疯。它们不构成图像，不形成声音，却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我对现实的认知里。

转折，来自一则不起眼的本地新闻推送。

那天下午，我正机械地刷着手机，试图用信息流淹没自己。一条简讯弹了出来：

【清理河道，城南槐树坡段惊现不明物，警方已介入】

配图是河岸边拉起的警戒线，和几个穿着防水服的模糊身影。背景里，是那三棵我“记忆”中无比清晰的、歪歪扭扭的老槐树。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槐树坡！河边！

那个湿漉漉的小男孩的形象，与他身上浓重的水汽和河藻腥味，瞬间充斥了我的脑海。这不是巧合！

几天后，更详细的报道出来了，印证了我的恐惧：

【警方确认城南河道发现男童遗体，初步判断为溺水，排除他杀可能】

报道称，尸体卡在河底的乱石和水藻中，已高度腐烂。警方初步调查后，以意外溺水结案。

“意外溺水……”我喃喃自语，看着报道里“河道”、“水藻”的字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们结案了。他们用“意外”两个字，轻描淡写地覆盖了一个孩子最后的痛苦与呼号。

可我知道不是。那股萦绕不去的消毒水味，那个戴着口罩的、冷漠的俯视者轮廓……这些感官碎片，绝不属于一次简单的意外！

就在我为此感到窒息时，另一股更强烈的“信息流”粗暴地挤占了进来——不再是湿冷的水汽，而是干燥的、令人窒息的尘土味，混合着一种骨骼错位的剧痛感。

是那个邻居学长！他一直在，只是小男孩更强烈的“信号”暂时掩盖了他。现在，他也在用他的方式，发出提醒。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手机屏幕，手指颤抖着，开始在本地论坛和新闻网站上，疯狂搜索关于“失踪”、“城南”、“工地”等关键词。

终于，在一个几乎被遗忘的旧闻角落，我找到了：

【数月前失踪大学生仍未找到，家属悬赏求线索】

报道旁边，附着一张他生前的阳光照片。而新闻里提及的，他最后手机信号消失的区域，正是……城南，槐树坡附近待开发的荒地！

河道，荒地。溺水，活埋。

两个地点相距不远，两种截然不同的死法。

两个亡魂，同时向我这个唯一的接收器，传递着他们被掩盖的真相。

我坐在电脑前，浑身冰冷。我不是只面对一个谜团，我面对的，是一个隐藏在城南那片区域之下的、交织着冷漠与谋杀的黑暗网络。

张医生口袋里那张警官证的冰冷反光，再次在我脑海中闪过。

他们结案了。他们用“意外”和“失踪”粉饰太平。

而我，这座自诩坚固的、用药物和谎言堆砌的孤岛，在这一刻，被来自两个方向的、冰冷的真相潮水彻底冲垮。海水不是漫上来的，是从内部，将我彻底瓦解。

我看着垃圾桶里那些白色的药片，它们曾经是我通往“正常”世界的门票，现在，却只是阻碍我听见亡者哀鸣的噪音。

没有再多一秒的犹豫，我拿起那几乎满瓶的药，走到马桶前，将它们全部倒了进去。按下冲水钮的声音，像一声决绝的号角。

然后，我回到书桌前，摊开一个全新的笔记本，拿起笔。

笔尖落在纸张上的瞬间，那持续敲击我太阳穴的、冰冷的振动，和那令人窒息的尘土味，都奇异地缓和了一些。

仿佛它们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

我知道，记录的时刻，到了。我不是在写下幻觉的日记。

我是在为无法开口的死者，建立一份沉默的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