渗漏之岛

我成功了。

我让自己成为了一座孤岛。断绝了与彼岸（那些哀嚎、那些水渍、那些无声的控诉）的一切联系。处方药片是我周围冰冷而有效的海水，隔绝了所有我不想接收的频率。

世界变得异常安静，也异常扁平。色彩褪去，声音单调，连清晨的阳光落在手背上，都感觉不到丝毫温度。这是一种安全的、无菌的、被医学认证的“正常”。我按时吃饭，打扫房间，甚至开始重新翻阅高中的课本。书本上的字句像蚂蚁一样爬过我的视网膜，不留任何痕迹。

我知道我在扮演，扮演一个正在康复的“林晚”。我演给谁看？也许是给镜子里的自己，也许是给偶尔会上门、用担忧而谨慎的眼神观察我的母亲，也许是给那位在电话里语气欣慰的张医生。

“林晚，你的状态听起来稳定多了。”张医生的声音透过话筒，温和得像一层天鹅绒，“要继续保持，按时服药是关键。任何不适，随时联系我。”

“好的，谢谢医生。”我的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

挂掉电话，我走到窗边。楼下，隔壁单元的阿姨正提着一个黑色的、看起来沉甸甸的塑料袋，踉跄着走向垃圾桶。她的背影蜷缩着，像一枚被秋风榨干水分的落叶。那是小辉的妈妈。几天前，她还在我家门口，眼里燃着最后一点希冀的火星，向我这个“能感觉到什么”的人求助。

而我，用一纸诊断书，冷静地浇灭了它。

那一刻，胃里的药片仿佛瞬间凝结成一块坚冰，沉甸甸地坠在那里。我不是孤岛，我是一块被自我放逐的、冰冷的石头，滚入了绝望的深渊，却没有激起半分应有的涟漪。

第四天下午。

门铃响了。透过猫眼，我看到张医生站在门外，依旧穿着白大褂，外面套着便装外套，脸上是职业性的温和表情。

我打开门。

“林小姐，冒昧打扰。刚好在附近，顺路来做一次简单的家庭随访。”他笑了笑，目光像轻柔的扫描仪，掠过我的脸，我的客厅，“看起来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他走进来，视线在房间里看似随意地移动。然后，他走向我的书桌——那张我曾经看到水痕字迹浮现的书桌。

“还在坚持学习？很好，保持对生活的兴趣非常重要。”他的手指若无其事地拂过光洁的桌面。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上面，曾经出现过“城南”二字。

他为什么会特别注意这里？

“药还在按时吃吧？”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神深邃。

“在吃。”我垂下眼，避开他的注视。

“那就好。”他点点头，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记住，你看到的、听到的任何异常，都是疾病的表现。抗拒它，忽略它，是你康复的唯一途径。”

他离开后，我靠在门上，浑身发冷。他的来访不像随访，更像是一次查验。他在确认他的“治疗”是否真的封住了我的嘴，堵住了我的耳朵。

晚上，我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吃药。我坐在书桌前，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月光再次照亮它，像一块苍白的告示板。

什么都没有。

我应该是安心的，可一股巨大的、空洞的不安感攫住了我。那种“干净”令我窒息。我仿佛能听到，在药片构筑的无形屏障之外，有无数的声音在呐喊，在哭泣，它们被隔绝在外，而我就坐在这个安静的、安全的牢笼里，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冰凉的触感。

突然，指尖传来一阵极其微弱，但绝对无法忽视的湿润感。

我猛地缩回手。桌面上，没有任何水迹。干燥，光滑。

但那感觉如此真实——不是看到的，不是听到的，是触到的。一种冰冷的、绝望的潮湿。

药效……出现漏洞了吗？

还是它们……找到了新的方式？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缕来自幽冥的湿气。一个可怕的念头钻入我的脑海：

成为孤岛，并不意味着海啸不曾发生。

它只意味着，当海水最终漫上来时，你将独自一人，无声无息地溺毙在这份虚假的宁静里。

而我，似乎已经开始无法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