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小小的村落,引起了轩然大波,村民们的反应各不相同,质疑与反对的声音如同夏日的蚊蝇,嗡嗡作响。
“两个娃娃懂什么?建龙窑那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讲究多了!他们才摸过几年窑火?”
“鼎娃子自己腿都成那样了,不好好将养着,还急着折腾什么?这不是胡闹吗!”
“星娃子也是,不劝着点,还由着他性子胡来!真是…”
但邱鼎和沈星谁也没有理会这些纷扰的议论,仿佛耳朵里塞了棉花。他们开始日复一日地,顶着或烈日或细雨,泡在那片庞大的废墟之中。邱鼎坐在担架上,仔细地筛选、辨认着每一块还能使用的窑砖,用小锤轻轻敲击,听声辨位,然后用布细细擦去上面的烟炱和污垢;沈星则带着最初几个愿意相信他们、前来帮忙的年轻人,负责最繁重、最辛苦的搬运工作,将那些被认定合格的砖石,一块块从废墟深处扛出来,汇集到选定的新窑址。
日子在汗水和辛劳中一天天流逝,新的龙窑地基,在众人质疑的目光中,一点点从杂乱无章变得轮廓清晰,渐渐成型。
那是一个飘着细雨的午后,雨丝轻柔,如同透明的纱幕。邱鼎正坐在临时搭建的草棚下,全神贯注地清理着砖块上的顽固污迹,忽然听见一个熟悉而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这两个位置,摆反了。”
邱鼎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抬起头,看见林叔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初具雏形的地基旁,手里拿着他那杆熟悉的旱烟袋,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目光严厉地扫视着地基的走向。林叔是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窑工,他的技艺和经验是毋庸置疑的权威,连他都这么说…
就在邱鼎的心几乎要沉到谷底时,却见林叔蹲下身,旱烟袋指向地基某处两块看似平常的窑砖,语气依旧严肃,却带着指点:“龙窑的走势,要顺应山势,借地火之力。你们年轻人,只求个大概。瞧,这两块砖的位置一换,里面的火路就顺了,火气能直贯窑尾,不留死角。”
邱鼎完全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林叔,一时没反应过来。
林叔站起身,习惯性地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然后转过头,对着身后几个原本只是来看热闹、此刻有些手足无措的年轻后生,把眼一瞪,旱烟袋一挥,中气十足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没看见这活计这么多吗?真指望两个娃娃自己干到猴年马月去?都给我动起来!”
从那天起,仿佛一道无声的号令,越来越多的村民放下了成见和观望,默默地加入了重建龙窑的队伍。男人负责力气活,女人和孩子则帮忙运送茶水、准备饭食。一种同心协力的氛围,开始在这片曾经充满绝望的废墟上弥漫开来。
深秋时节,当漫山遍野的树叶被染成绚烂的金黄与火红时,新的龙窑终于巍然屹立在山脊之上。它虽然比原来的那座要稍小一些,显得更加精致,但每一块砖石都来自那片废墟,都凝聚着全村人的汗水、期盼与心血,仿佛是从毁灭中涅槃重生的凤凰。
开窑那天,几乎全村男女老少都来了,窑厂前的空地上人头攒动,气氛庄重而热烈。邱鼎的腿在持续的锻炼和药物的作用下,已经能够勉强脱离拐杖,在沈星的紧紧搀扶下,站立很短的时间。他与沈星一同站在窑口前,手中各自捧着一只他们耗费无数心血精心拉坯、修坯、上釉的坯体——那是他们采用新近反复试验、调整了无数次的新曜变釉方,准备烧制的一对茶盏。
窑火在炉膛内熊熊燃烧,发出低沉的轰鸣。沈星侧过头,在猎猎的火风声与木柴爆裂的噼啪声中,轻声问邱鼎:“还记得我们当初发过的誓吗?”
邱鼎转头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如同淬火的精铁,坚定而纯粹:“记得。就算要试一千次、一万次,就算要踏遍所有的弯路,我们也一定要…烧出这世上最美的曜变天目。”
窑门在众人的注视下,被缓缓合上,沉重的关门声仿佛一个庄严的仪式。炽烈的烈火,再次在这座新生的龙窑腹中奔腾、咆哮起来。
整整三天三夜,邱鼎和沈星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窑边,他们轮流值守,观察着投柴孔里火焰的颜色与形态,感受着窑壁传来的温度变化,如同守护着一个即将诞生的神圣生命。当窑温在第三天的子夜达到最高点时,烈焰将半个夜空都映成了瑰丽的橙红色,邱鼎突然对紧盯着投柴孔的沈星说:
“扶我站起来。”
沈星立刻上前,用自己坚实的臂膀,稳稳地搀扶住他。在沈星的支撑下,邱鼎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尽可能挺直了自己的腰背,站直了身子。熊熊的火光将他的脸庞映得通红发亮,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滑落,在那跳跃不定、明灭闪烁的光影中,他仿佛脱胎换骨,不再是那个重伤初愈的病人,而是一个即将迎接神迹的、虔诚的朝圣者。
开窑的时刻,终于在万众期待中到来。当窑工们用特制的长钩,缓缓拉开那扇沉重窑门的刹那,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片幽暗而滚热的窑室深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与期待。
沈星戴上厚厚的手套,小心翼翼地探身进去,屏住呼吸,如同探囊取物般,轻柔地将那对承载了他们所有梦想的茶盏请了出来。当那对茶盏完全暴露在清晨第一缕纯净的晨光之下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无法抑制的、低低的惊呼声!
只见那对茶盏的釉面上,流淌着比之前那支试釉棒上所见更加绚烂、更加复杂、更加灵动逼人的曜变斑纹——那不再仅仅是蓝紫色的主调,更有璀璨的金色、清冷的银色、以及诸多难以名状的、梦幻般的彩色光晕交织在一起,层层叠叠,深浅不一,随着光线的角度微微转动,色彩便流淌变幻,宛如将整个浩瀚璀璨的星河,都小心翼翼地收敛、凝聚在了这方寸之间的盏壁之上。那是一种活的、有呼吸的光彩,是天地间色彩最极致的舞蹈。
“我们做到了…”邱鼎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泪水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努力睁大眼睛,生怕错过这梦寐以求的景象。
沈星的心中同样被巨大的激动与成就感填满,他小心翼翼地将其中一只茶盏递向邱鼎,声音带着哽咽的喜悦:“这一只,给你。这是我们…我们的证明。”
邱鼎伸出手,却没有立刻去接。他的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极其珍惜地摩挲着那只茶盏温润如玉、却又光华流转的釉面,仿佛在触摸一个易碎的幻梦。突然,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而明亮的光芒,那光芒超越了单纯的喜悦,带着一种了悟与奉献的意味:
“不,这一对茶盏,不应该属于我们任何一个人。”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它们应该留给龙窑。”
在众人不解与困惑的目光注视下,他示意沈星,将两只茶盏并排摆放在新建的、尚有余温的龙窑窑口前,那处最显眼、最受敬重的位置。
“这座龙窑,在磨难中给了我们新生,在绝望的废墟里,赐予了我们最美的曜变神迹。”邱鼎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乡亲,声音庄重而充满感情,“这不仅仅是火的艺术,土的涅槃,更是窑神的恩赐与考验。我们得到了最珍贵的,也理应将这最初、也是最好的作品,留在这里,祭奠它,感谢它,也让它…永远守护着这片窑火,这片土地。”
就在这时,初升的朝阳恰好越过了东面的山脊,毫无保留地将那金红色的、温暖而充满希望的光芒,洒向大地,也正好笼罩在那对并排放置的茶盏之上。刹那间,曜变斑纹中的所有色彩都被激活到了极致,光晕流转不定,变幻万千,仿佛真的被注入了永恒的生命与灵魂,与这座新生的龙窑,与这片土地,与这里所有的人,产生了一种神秘而深刻的连接。
邱鼎在沈星的搀扶下,缓缓走到龙窑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深情地抚摸着那尚带着烧造余温、粗糙而坚实的窑壁。那温度,透过掌心,一直暖到他的心里。
“你看,”他侧过头,轻声对身边的沈星说,脸上绽放出一个无比纯粹、如同雨后初霁般的笑容,“它活过来了。”
沈星望着在璀璨晨光中熠熠生辉、仿佛被注入了不朽灵魂的新龙窑,又看了看身边虽然步履蹒跚、却目光如炬、意志比窑砖更加坚定的挚友,忽然间,心中所有的迷雾都被吹散,他彻底明白了。
有些毁灭,是为了破而后立,为了更好、更强大的重生。
有些磨难,是为了淬炼筋骨与意志,为了得到更加珍贵、无法轻易夺取的得到。
就像那神秘莫测、人力难穷的窑变,这世间最极致、最动人心魄的色彩与瑰丽,往往正诞生于那最残酷、最极致的淬炼与毁灭之中。
在曜变神盏出世、新窑重生的辉煌之后,日子仿佛驶入了一段平静而丰沛的航道。龙窑的名声不胫而走,连同那对供奉在窑口的“曜变星辰盏”的传奇故事,吸引了远近的客商。订单如雪片般飞来,村里的窑火再未熄灭,家家户户都忙碌而充实,曾经的阴霾被窑火带来的希望与财富驱散。
邱鼎的腿在沈星的悉心照料和自身坚持不懈的锻炼下,恢复得比预期更快,虽不能如从前般疾走奔跑,但日常行走已无大碍,只是阴雨天时,受伤的骨骼会隐隐作痛,提醒着那段惨痛的经历。沈星的技艺更是日益精进,他对釉色的理解仿佛与生俱来,加上心思缜密,善于总结,竟隐隐有青出于蓝之势,成了邱鼎在技术探索上最重要的臂助和唯一的“争议者”。两人常常在窑炉边、釉料房里一待就是半天,为了一道釉方的新配比,或是一种新的窑火控制技法,争得面红耳赤,却又在彼此眼中看到同样的执着与热忱。
然而,命运的河流总会在看似平缓处暗藏漩涡。
这一日,一位衣着华贵、操着北方口音的客商来到了村里,指名要见烧出曜变天目的邱鼎和沈星。此人姓王,是北方最大的瓷器商人,背后似乎还有官家的背景。他出手阔绰,直接订下了一笔足以让全村未来三年都衣食无忧的大单,但要求极高,点名要的,正是类似那对“曜变星辰盏”的器物,而且要十对。
“王员外,非是小子推辞,”邱鼎面露难色,诚恳解释,“您想必也听过,‘曜变’乃窑神恩赐,非人力可强求。那对茶盏是特定情境下的神迹,莫说十对,便是再烧制一对,小子也毫无把握。”
王员外胖胖的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锐利了几分:“邱小哥过谦了。谁不知你二人是得了古法真传,又有新窑神助。既是能烧出一次,便能烧出第二次、第十次。价钱,好商量。”他拍了拍手,随从抬上来一个沉甸甸的木箱,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满满一箱白银,在日光下晃得人眼花。
村民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许多人的眼神都热切起来。这笔财富,足以改变许多家庭的命运。
沈星上前一步,挡在邱鼎身前半步,语气温和却坚定:“王员外,此非钱财之事。窑变天成,强求不得。若接下此单,耗尽心力物力,最终却烧制不出,岂非误了员外大事,也坏了我们龙窑的信誉?不如看看我们其他器皿,青瓷、黑釉,亦有不少精品。”
王员外的笑容淡了些,目光在沈星和邱鼎之间转了转,最后落在邱鼎脸上:“哦?看来二位是做不得主了?还是需要问问村里长辈们的意见?” 他这话,分明带着挑拨和施压。
村里的气氛微妙地变了。巨大的利益摆在眼前,没有人能不动心。尽管大家都敬畏那对神盏,但潜意识里,也隐隐觉得,既然能烧出一对,或许……真的可以再烧出来呢?哪怕一对也好啊!一些原本支持邱鼎和沈星的老人,也开始私下劝说他们不妨一试。
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压在了两个年轻人肩上。
夜晚,邱鼎和沈星再次来到龙窑前,并肩坐在窑口旁,望着里面尚未完全熄灭的、暗红色的窑火余烬。
“星星,你怎么想?”邱鼎低声问,声音里带着疲惫。他比任何人都想重现曜变的辉煌,证明那不是侥幸,但他更深知其中的不可控。
沈星沉默了片刻,看着黑暗中静默的龙窑轮廓,缓缓道:“邱邱,你还记得林叔最初说过的话吗?‘窑在心里,不在山里’。我们重建它,是为了传承手艺,是为了烧出我们心中所想,而不是为了迎合谁,更不是为了被钱财驱使,去挑战那虚无缥缈的运气。”
他转过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邱鼎:“那对盏,是窑神给我们的礼物,是给这片土地的祝福。我们不能把它当成交易的筹码。我觉得,我们不能接这个订单。”
邱鼎望着沈星在夜色中格外明亮的眼睛,心中那点因巨大财富和村民期盼而产生的动摇,瞬间烟消云散。他重重点头:“你说得对!我们不能忘本。窑火有魂,瓷器有骨,这骨气不能折。”
然而,拒绝王员外的后果,比他们想象的更为严重。
王员外拂袖而去,留下几句不阴不阳的威胁。不久,村里的瓷器在外销售时开始频频受阻,不是被压价,就是被挑剔质量问题,甚至连运输的船队都在河道上遭到莫名的刁难。显然,王员外动用他的影响力,开始对这个小村落进行全方位的打压。
村里的怨言开始出现。
“当初要是接了那订单就好了…”
“到底是年轻人,太固执了…”
“为了那对看得到摸不着的盏,得罪这样的大客商,值得吗?”
流言蜚语像初冬的寒风,钻进人的骨头缝里。邱鼎和沈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他们彼此支撑,谁也没有退缩。他们带领愿意相信的村民,更加专注于提升常规瓷器的品质,开发新的釉色和器型,试图开辟新的销售渠道,但收效甚微。
就在村子的经济状况日渐窘迫,气氛也越发沉闷之时,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一位须发皆白、气质清癯的老者,在一个黄昏徒步来到了村里。他径直找到了龙窑,在那对“曜变星辰盏”前驻足良久,眼中闪烁着激动与惊叹的光芒。这位老者,竟是当朝致仕隐居的一位翰林学士,姓文,一生痴迷茶道与瓷器,是真正的鉴赏大家。
文翰林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是恳请邱鼎和沈星,允许他近距离观赏那对神盏。当他用颤抖的双手,就着天光细细品味那变幻莫测的曜变光华时,竟激动得老泪纵横。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见!”他喃喃自语,然后转向邱鼎和沈星,深深一揖,“二位小友,能烧制出此等神品,乃我朝瓷业之幸!老夫可否冒昧,以此盏品一盏清茶?”
邱鼎和沈星被老者的真诚和对瓷器的痴迷所感动,破例取下一只茶盏(另一只坚决不动,保持供奉的完整),为他沏了本山产的野茶。
清亮的茶汤注入盏中,在曜变斑纹的映衬下,仿佛不是人间之水,而是掬了一捧星河倒入其中。文翰林捧着茶盏,久久不舍得饮用,只是闭目感受着那光影与茶香交融的意境。
临走前,文翰林留下了一幅亲笔题字——“窑火凝魂,土石化星”。
不久后,文翰林偶得曜变神盏并题字的故事,就在文人墨客、达官显贵的圈子里流传开来。龙窑和“曜变星辰盏”的名声,以一种更高级、更富文化内涵的方式,传遍了南北。那些因王员外打压而带来的阴霾,在这股清流的冲击下,瞬间冰消瓦解。甚至有不少文人雅士、收藏名家慕名而来,不为求购那不可能得到的神盏,只为亲眼一见,感受那份传奇,顺便购买一些龙窑出品的其他瓷器,沾沾“神窑”的仙气。
村里的瓷器不仅恢复了销路,价格还水涨船高,供不应求。村民们终于彻底理解了邱鼎和沈星当初的坚持——有些东西,一旦为金钱折腰,就失去了它最珍贵的灵魂和价值。真正的声誉,来自于不可复制的极致技艺和坚守的风骨,而非妥协与迎合。
经此一事,邱鼎和沈星在村里的威望达到了顶峰。他们的关系,也在一次次共渡难关中,愈发坚不可摧。在一个窑火格外温暖宁静的夜晚,邱鼎看着正在整理釉方笔记的沈星,忽然轻声说:
“星星,等这批订单忙完,我们试着烧一对新的茶盏吧。不追求曜变,只烧我们心里最想烧的样子,一只刻你的‘星’,一只刻我的‘鼎’。”
沈星抬起头,对上邱鼎温柔而郑重的目光,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微微一笑,眼中似有星辰闪烁,点了点头:
“好。就烧一对,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窑火静静燃烧,映照着两张年轻而坚定的脸庞。前方的路还很长,技艺的探索永无止境,但只要彼此并肩,共守这一窑烈火,便无惧任何风雨。真正的传承,不仅在泥土与火焰之间,更在心与心的承诺与坚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