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没...没事儿..." 林叔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嘶哑而破碎。他咧了咧那因失血和干渴而布满裂口的嘴唇,想试图挤出一个能安抚众人的、惯有的宽厚笑容。然而,仅仅是这个微小的面部动作,却不慎牵动了腰腿处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猛地窜遍全身,疼得他眼前发黑,倒吸一口冷气,那口凉气仿佛带着冰碴,从喉咙直灌进心肺。他原本就苍老的脸上,五官瞬间因难以忍受的痛苦而紧紧皱缩在一起,如同风干的橘皮,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煎熬。
他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艰难地喘息了好几下,试图将那蚀骨的疼痛压下去。随即,他猛地睁开双眼,眼神里所有的痛苦都被一种更强烈的焦灼所取代,也顾不上自己那几乎要散架的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催促道:“别...别管我这把老骨头!快!快把鼎娃子抬回去!他的腿...他的腿伤得不轻,我瞧着...怕是伤到了根本,耽搁不得!快啊!”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丝般的恳切与惊惶。
村民们被他的急切所感染,立刻像上了发条般行动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有序的气氛。有人飞快地从附近倒塌的房屋废墟里,手脚并用地扒拉出几块相对完整、还算平整的门板;有人迅速解下腰间的粗麻绳,或者从散落的物什中找来坚韧的藤蔓。几条汉子围拢过来,凭借着世代相传的、应对灾祸的默契,手脚麻利地将门板和木棍捆绑、加固,穿插、打结,很快便做成了一副简陋却异常结实稳固的担架。然后,在林叔强忍着疼痛、断断续续的低聲指导下,几个以细心稳重著称的汉子,屏住呼吸,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动作极其轻柔地将昏迷不醒的邱鼎平稳地、一寸一寸地平移到了担架之上。他们的动作是那样轻缓,仿佛生怕任何一点微小的颠簸和晃动,都会给这个年轻人已经脆弱不堪的身体带来额外的、不可逆的伤害。
在整个过程中,沈星始终如同磐石般,紧紧握着邱鼎那只冰冷得没有一丝生气的手,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自己的体温、自己所有不屈的意志,都通过这紧密相连的掌心,源源不断地灌注到邱鼎的体内。他寸步不离地跟在担架旁,目光死死锁在邱鼎苍白如纸的脸上,仿佛要通过这凝望,为他支撑起一片在剧痛和黑暗中摇摇欲坠的天空。
回村的路,显得格外漫长而沉默,每一步都踏在泥泞与残骸之上,也踏在众人沉重的心头。持续了一整夜的狂风暴雨终于耗尽了最后的力气,渐渐停歇,只剩下如烟如雾的细小水汽弥漫在潮湿清冷的空气之中,萦绕在山林与破败的村落之间。东方天际,那抹柔和的鱼肚白范围越来越大,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缓缓晕染开来,逐渐浸透了淡淡的、羞涩的橙红与金黄的暖色。几缕更加耀眼的、如同利剑般的金色晨曦,顽强地刺破了厚重云层的封锁,柔和地洒在满目疮痍、泥泞不堪的大地上,也洒在这一行疲惫不堪、伤痕累累、却带着一丝悲壮胜利气息的归家人身上。
沈星低着头,目光久久地、痴痴地凝视着手中那支仿佛承载了他们所有梦想、汗水、乃至生命代价的试釉棒。釉面上那些神奇绚烂、变幻莫测的曜变斑纹,在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温暖的晨光照耀下,仿佛被注入了真正的灵魂与生命。蓝、紫、金、银、彩……多种难以名状的瑰丽色彩在其中交织、流动、旋转变幻,如同宇宙初开时的星云,又如同深海中浮动的极光,散发出一种动人心魄的、仿佛蕴含着天地间无限生机与奥秘的瑰丽光芒。这光芒,与他此刻内心的沉重与担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邱鼎在担架轻微而有节奏的颠簸中,似乎被这越来越亮、越来越温暖的天光所唤醒。他极其艰难地、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才微微睁开了一条细弱的眼缝。初升朝阳那温暖而充满希望的金色光芒,恰好落在他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颊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微弱却莫名神圣的光晕。他涣散而无神的目光在空气中漂浮了片刻,最终努力地、一点点地聚焦,定格在紧跟在担架旁、同样浑身污泥、衣衫褴褛却眼神异常坚定的沈星身上。他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几下,用几乎听不见的、气若游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那声音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里面却带着一种历经生死磨难、窥见无上瑰宝后,毋庸置疑的满足与奇异的平静:“星…我们…真的…做到了…”
“是啊…” 沈星闻言,喉咙猛地一紧,一股热流直冲眼眶。他更紧地、用力地回握住邱鼎那只依旧冰冷的手,仿佛要通过这力量传递自己的存在。他的声音哽咽沙哑,胸腔里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洪流——有劫后余生、挚友苏醒的狂喜,有亲眼目睹釉色神迹的震撼,有对未来的深深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被磨灭的、与有荣焉的自豪与历经淬炼后愈发坚不可摧的情谊。“我们做到了…我们真的…做到了…” 他重复着,仿佛要将这句话刻进骨子里。
然而,当他饱含复杂情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下移动,最终落在邱鼎那件被村民们用临时找到的直树枝和撕碎的布条匆匆固定、却依旧能清晰看出诡异扭曲角度的左腿上时,一股深沉的、冰冷的、仿佛来自深渊的阴影,难以抑制地、悄然地再次漫上他的心头。那阴影沉甸甸地、如同最坚硬的窑砖般压在他的心口,堵塞了他的呼吸,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知道,即使他们侥幸从死神手中夺回了性命,即使他们梦寐以求的曜变釉终于在绝境中显现了神迹,但有些东西,有些至关重要的东西——比如灵活矫健的身姿,比如共同在窑火旁挥汗如雨的寻常日子——或许真的已经在昨夜那场惊天动地的坍塌与磨难中,被彻底改变,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布满了未知的荆棘与挑战。但无论如何,他们活下来了,并且,手中紧紧握着那缕来自废墟的希望微光。
担架在泥泞不堪、坑洼不平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颠簸前行,每一次轻微的晃动、每一次不经意的倾斜,都让邱鼎即使在昏沉中,眉头也无意识地紧锁起来,喉间溢出几不可闻的痛楚呻吟。沈星紧紧握着他的手,目光却像被钉死了一般,死死盯着前方蜿蜒曲折、仿佛没有尽头的小路,仿佛要将这条充满艰难险阻的归途望穿,早早看到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
“稳着些!再稳着些!”他忍不住再次朝前面抬担架的村民喊道,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焦灼与心疼,仿佛那每一次颠簸都直接撞在他的心尖上。
晨光终于完全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毫无保留地将金色的光辉洒向历经劫难的大地。可这愈发明亮的光明,并未给沈星带来多少暖意,反而像一盏无情的聚光灯,清晰地照见了邱鼎腿上那片日益扩大、触目惊心的淤紫与肿胀。那颜色,是如此的狰狞,仿佛皮肉之下正酝酿着一场毁灭性的风暴。沈星的心,随着那颜色的加深,一点点沉下去,直坠冰窖——那伤势,远比他在废墟旁借着微弱火光看到的还要严重得多,那扭曲的角度,无声地诉说着骨头可能遭遇的可怕命运。
村里唯一的郎中陈先生早已闻讯,带着徒弟焦急地等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老先生花白的胡须在清晨微凉的风中微微颤动,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忧虑。一见到担架出现,他立刻快步迎上,布满老年斑的手已经急切地搭上了邱鼎垂落在担架外的手腕。然而,就在他看清邱鼎腿上那骇人伤势的瞬间,老郎中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变得比邱鼎还要苍白。
“快!直接抬到我家屋里去!轻点!再轻点!”陈郎中声音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一边引路,一边已经开始了初步的检视,手指小心翼翼地按在邱鼎肿胀的腿骨周围,每按一下,他的眉头就锁紧一分。
沈星下意识地想要跟进那间弥漫着草药味的屋里去,仿佛离邱鼎近一寸,就能多给他一分力量。然而,他刚迈出脚步,就被陈郎中年少的徒弟伸手拦在了门外。“沈大哥,师父看诊需要绝对清净,不能分心,您…您还是在外面等着吧。”少年徒弟的声音带着些许怯意,但态度却很坚决。
那扇斑驳的木门在沈星面前“吱呀”一声合拢的瞬间,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一瞬间抽空了,连日来的疲惫、恐惧、紧张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顺着冰凉的门板,无力地滑坐在地上,目光茫然地落在自己那双因为挖掘废墟、搬运砖石而变得惨不忍睹的手上——掌心遍布血泡和磨破的伤口,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和干涸的血迹。直到此刻,当精神稍稍放松,迟来的、钻心的疼痛才排山倒海般袭来,让他忍不住蜷缩起身子,将额头抵在膝盖上,发出无声的颤抖。
“星娃子,别光坐着,先起来处理下你自个儿的手吧。”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而沙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林叔不知何时已经挣扎着拄着一根临时找来的粗树枝当拐杖,一瘸一拐地挪了过来。他腰间的伤已经由村民帮忙简单包扎过,白色的布条上还渗着淡淡的血渍,每走一步,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都会因牵扯的疼痛而控制不住地抽搐一下。
沈星恍若未闻,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只是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隔绝了他与挚友的木门,仿佛他的目光能穿透木板,看到里面的情形。
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漫长的一整个世纪,那扇木门终于再次“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陈郎中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来,他用一块布巾反复擦拭着双手,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看向沈星的目光里充满了难以启齿的沉重,最终,他还是沉重地摇了摇头。
“伤势太重,耽搁太久…”老郎中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秋日落叶,带着深深的无力感,“骨头断得厉害,碎骨怕是伤到了筋脉,加上失血过多,又在泥水里泡了那么久…邪毒内侵,情况很不乐观。老夫…老夫只能尽力而为,但这腿…能不能保住,还能不能恢复如常,真的…只能看造化,看这娃子自己的命数了。”
沈星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因为起身太猛,眼前一阵发黑,金星乱窜,他踉跄了一下才站稳。“陈先生!陈先生!您一定要想想办法!求您了!邱鼎不能没有这条腿!我们…我们还要一起烧窑,还要研究釉色,还要烧出最美的曜变天目!他不能…”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恳求而变得尖利,语无伦次。
“若是刚受伤时就送来,把握还能大些。”陈郎中打断他近乎崩溃的哀求,疲惫地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眉心,叹息道,“现在…淤血凝滞,邪毒已深,老夫也只能用猛药尽力一搏,再用金针渡穴试试疏导,能否挽狂澜于既倒,实在…难说。”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邱鼎极其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星…进来…我有话…”
沈星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进屋里去的。浓重的草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邱鼎躺在简陋的床榻上,脸色苍白得吓人,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已流干,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在油灯微弱的光线下闪着冰冷的光。但让沈星心惊肉跳的,不是这病容,而是他那双眼睛——那眼神异常清明,清明得如同雨后的寒潭,深邃、平静,却带着一种看透命运的凉意,平静得让人害怕。
“陈先生的话,我都听见了。”邱鼎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却异常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你别多想!”沈星“扑通”一声跪倒在床前的泥地上,紧紧抓住邱鼎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陈郎中是这方圆百里最好的大夫,他一定有办法的!你的腿一定会好的!我们还要…”
邱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打断了他急切的话语。出乎意料地,他的嘴角竟扯出一抹极淡、极虚幻的笑意,那笑意浮现在他苍白的脸上,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与释然。“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烧出霁红釉的那天吗?”他的目光越过沈星的肩头,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个炽热而难忘的午后。
沈星被他突然转换的话题弄得一愣,思绪被强行拉回过去。
“那天…窑温失控,火舌乱窜,所有人都说…那一窑肯定废了,连林叔都摇头叹息。”邱鼎的声音带着回忆的飘渺,“我们守在外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觉得所有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可开窑的时候…”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彩,“我们却烧出了这辈子见过最正、最浓、最润的霁红色…那红色,像是从窑火里淬炼出的精魂,美得…让人想哭。”
“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沈星的声音哽咽了,那段共同经历的辉煌与激动涌上心头,与眼前的惨状形成残酷对比,“可是…现在…”
“窑变就是这样。”邱鼎打断他,目光重新聚焦在沈星脸上,那平静的眼神下,仿佛有岩浆在涌动,“有时候,最美的釉色,最极致的瑰丽,恰恰诞生在最不可能的情况下,诞生于…彻底的失控与毁灭之中。”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虔诚与宿命感。
接下来的日子,对沈星而言,格外的难熬,每一天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挣扎。陈郎中每日定时来为邱鼎换药、施针,用尽了他药箱里所有珍藏的药材,施展了他毕生所学的所有手段。邱鼎的伤势反复不定,时而清醒,能勉强说几句话;时而陷入深度昏迷,任凭如何呼唤也毫无反应。高烧如同狡猾的敌人,反复发作,每一次都来势汹汹,烧得他浑身滚烫,呓语不断。伤处的肿胀时消时长,那狰狞的淤紫色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刺眼。
沈星日夜守在他身边,几乎未曾合眼。他用浸了凉水的柔软布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拭邱鼎滚烫的额头和脖颈;用细细的竹管,一点点、极其耐心地给他喂水、喂那苦涩的汤药。他的眼睛因为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颧骨高高凸起。
最让人心疼的,是邱鼎那沉默的坚韧。他从不在清醒时喊痛,哪怕是在陈郎中替他刮去腐肉、接续断骨那最惨烈、连旁观者都不忍直视的时刻,他也只是死死咬住沈星塞在他嘴里的软木,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如瀑,将身下的褥子浸透一片,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声哀嚎。沈星只能从他几乎要咬碎的牙关,和那紧紧攥住床单、指节泛白到几乎要折断的拳头上,看出他正在忍受着怎样非人的痛苦。那种无声的抵抗,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人揪心,仿佛有一种力量,正在这沉默的煎熬中悄然孕育。
一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给昏暗的屋子涂抹上一层温暖而虚假的金色。邱鼎持续数日的高烧终于奇迹般地退了,他虚弱地靠在床头,看着沈星正小心翼翼地为他腿上的伤口更换干净的药布。屋子里弥漫着草药和淡淡腐肉混合的奇特气味。突然,邱鼎用极其轻微的声音问道:“那支试釉棒…还在吗?”
沈星正专注于手上动作的手猛地一颤,差点将盛着药粉的白瓷瓶打翻在地。他心脏骤然紧缩,强自压下翻涌的心绪,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紧:“在,我一直收着,用软布包得好好的,就放在你枕头下面。”
“拿来我看看。”邱鼎的目光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请求。
当沈星将那只用干净软布层层包裹的试釉棒,如同捧着易碎的梦境般,递到邱鼎手中时,屋子里忽然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安静,连窗外归巢的鸟鸣声都仿佛被隔绝了。只剩下两人微弱的呼吸声交错。
邱鼎伸出瘦削而苍白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地、一遍遍地抚过试釉棒上那流光溢彩、变幻莫测的曜变斑纹。那些蓝紫色的光晕,在夕阳暖色调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与晨光下截然不同的、更加深邃迷人的瑰丽。他的眼神复杂难辨,有对极致之美的痴迷与狂热,有对过往付出的痛楚与追忆,更有一种斩不断、理还乱的、深入骨髓的执念。
“真美啊…”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梦呓,却又重得砸在沈星的心上,“为了它…值得。”
简单的三个字,却仿佛耗尽了邱鼎所有的力气,也像一把钥匙,开启了沈星心中那扇压抑着无尽酸楚与复杂的门。
又过了半个多月,在陈郎中呕心沥血的精心调理下,邱鼎腿上的伤势终于出现了决定性的转机。骇人的肿胀渐渐消退了下去,那些坏死的皮肉开始脱落,露出了底下粉嫩的新肉,虽然脆弱,却代表着生机。虽然那条腿依旧绵软无力,完全无法支撑他的体重,更别提下地行走,但至少,这条腿是保住了,像一棵历经雷击却未曾倒下的老树,留下了希望的根。
这天,天气晴好,春日的阳光带着融融暖意,透过窗户,洒在邱鼎的脸上,让他久未见阳光的皮肤感到一丝痒意。他让沈星扶着他,勉强坐到了窗边的椅子上,目光贪婪地望向窗外那抹生机勃勃的绿色。沉默了许久,他突然开口说道,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想去看看龙窑。”
沈星震惊地转头看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的腿还没好利索,连站着都费劲,怎么能上山?那条路…”
“就用担架抬我去。”邱鼎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不容任何人反驳,“我一定要去看看。现在就去。”
拗不过他眼中那近乎偏执的坚持,沈星只好叹了口气,出门叫来了几个相熟的年轻人,再次用那副熟悉的担架,小心翼翼地抬着邱鼎,踏上了通往龙窑废墟的山路。
坍塌的龙窑依然保持着灾难发生那夜的模样,像一头被斩杀的巨兽,庞大而悲凉地静卧在山脊之上。焦黑的砖石散落得到处都是,如同巨兽破碎的骨骼。然而,在这些死亡与毁灭的痕迹之间,一丛丛嫩绿的野草已经顽强地冒出了新芽,甚至有几朵不知名的小花,在砖石缝隙中悄然绽放,点缀着这片废墟。
邱鼎让担架在废墟前停下,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梳子,从每一块熟悉的砖石上缓缓掠过,从窑头到窑尾,从尚且矗立的窑壁到彻底坍塌的窑顶。他的眼神里没有悲戚,没有绝望,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与阔别多年的老友重逢般的凝视,像是在无声地交流,又像是在默默地告别。
看了许久,直到日头稍稍偏西,他才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个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的决定:“我想重建龙窑。”
沈星猛地转头看他,眼睛瞪得老大:“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怀疑是不是阳光太刺眼,让自己产生了幻听。
“我说,我要重建龙窑。”邱鼎重复道,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打在铁砧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与力量,“就用这些…废墟里的砖石。”
“可是你的腿…”沈星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他那依旧萎靡的左腿上,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它会长好的。”邱鼎打断他,目光灼灼,如同两簇在灰烬中重新燃起的火苗,闪烁着不屈的光芒,“在那之前,我还有手,可以挑选砖石,调配釉料;还有眼睛,可以观察火候,审视成败;还有…这颗心。”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那里,一颗为窑火而跳动的心,从未冷却,“这颗心,只要还在跳,就一定要把龙窑重新立起来!”
沈星望着挚友眼中那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如同窑火般炽热的光芒,忽然觉得喉头一阵剧烈的哽咽,一股热流冲向眼眶。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重重地、用力地点了点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好。我们重建龙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