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岁月如梭。当山间的溪流再次被晶莹的冰层封住,又在春日暖阳的亲吻下悄然化开,带着碎冰的清脆声响汩汩流淌时,那座浴火重生的龙窑,也迎来了它新生后的第三个春天。
文翰林那“窑火凝魂,土石化星”的题字,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魔力,给这座本就充满传奇的龙窑镀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光晕。它不仅是一处烧造瓷器的场所,更成为了远近闻名的“灵窑”,吸引着四面八方的目光。客商络绎不绝,车马常常堵塞了村口那条原本宁静的小路。精致的订单如同秋日的落叶,层层叠叠,早已排到了年末。村里的日子,红火得让人几乎要恍惚起来,砖瓦房渐渐取代了茅草屋,孩童的脸上多了红润,大人的眼中有了光彩。几年前那场几乎毁灭一切的灾难,在日益富足的生活中,渐渐褪色,仿佛真的只是一场被晨曦驱散的、遥远的噩梦。
然而,在这片日益升腾的喧嚣与赞誉之中,邱鼎和沈星却像两株扎根深土的青松,并未沉溺于这份来之不易的安稳。他们的目光,投向了更深远的地方——那是技艺的极致,是心意的交融,是超越世俗认可的、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精神高地。
于是,在一个春意盎然、连空气都带着泥土和花草清香的清晨,那对只属于他们二人的茶盏,在经历了无数次坯土的甄选(他们甚至为此专门开辟了一小块“私田”,只取最细腻纯净的高岭土)、釉方的反复调试(记录配方的纸张堆满了案头,上面布满了修改的痕迹和争论的笔记)、以及无数个夜晚默默的心意交融后,被邱鼎和沈星以近乎虔诚的仪式感,郑重地送入了龙窑最核心、火候最温和均匀,被视为“窑胆”的位置。这一次,他们没有追求曜变天目那惊心动魄、夺人心魄的辉煌,而是意在呈现一种内敛的、温润如玉的质感。他们为这特定的釉色定名为“雨后空青”,那是一种需要极高超的火候控制技巧和近乎苛刻的窑内氛围才能显现出的、微妙介于青与白之间的色彩,仿佛一场酣畅的春雨过后,被洗刷得纤尘不染的天空中,所呈现出的那一抹最纯净、最透彻,带着微微湿意的颜色。
封窑,点火。
沉重的窑门缓缓合拢,将内里的世界与外界隔绝。跳动的火焰再次在炉膛内燃起,如同一个被唤醒的生命。这一次的烧制,两人的心态与以往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没有对外承诺的压力,没有必须成功的焦灼,有的只是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与内心满满的期待。邱鼎和沈星依旧如同最忠诚的卫士,轮流守在窑边,但气氛却宁静祥和了许多。他们有时会并肩坐在窑前温热的石阶上,看着跳跃的火焰在投柴孔中明明灭灭,映照着彼此专注的侧脸,聊些琐碎而温暖的闲话。或许是关于某种釉料在高温下微妙变化的新的心得,或许是村里哪个调皮孩子又闯了什么令人啼笑皆非的祸事,甚至,会模糊地、带着一丝羞涩地勾勒未来某个温暖的轮廓——那轮廓里,有窑火,有彼此,有安宁。
“等我们老了,走不动了,就在这窑边,盖一间小小的屋子,”邱鼎望着窑火,橘红色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动,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门口,就种一棵柳树。要枝繁叶茂的那种,春天来了,柳絮就飘啊飘,像下雪一样。”
沈星正用铁钳调整着一根柴火的位置,闻言动作微微一顿。他没有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言,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扬起,勾勒出一个温柔至极的弧度。他懂邱鼎那未竟的话语深处所藏着的全部含义——就像那纠缠于梦境深处、未能圆满的第一世旧梦,这一世,他们注定要一起守着这窑烈火,看尽四季轮回,慢慢将青丝熬成白发,直至地老天荒。
然而,命运的考验,似乎总喜欢在人们沉浸于温馨与放松的时刻,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悄然亮出冰冷的獠牙。
烧窑进行到第二天夜里,轮到了沈星值守那最为寂静也最容易疲惫的下半夜。邱鼎因腿伤的旧疾,在春日返潮的天气里隐隐作痛,被沈星以近乎强硬的姿态,赶回了不远处临时搭建的、勉强可以遮风挡雨的工棚里休息。夜深沉,月隐星稀,万籁俱寂,仿佛整个世界都沉入了酣睡。只有龙窑内部,木柴燃烧发出的持续不断的、细微的噼啪声,以及山间偶尔掠过的、带着寒意的夜风,陪伴着凝神值守的沈星。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仔细记录着不同区段的窑温变化,弯腰凑近一个个观火孔,凝神分辨着火焰那细微的颜色差异,一切数据似乎都显示,窑内情况良好,正在平稳地向着预期的目标前进。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截然不同于风声和正常火烧声的“悉索”响动,如同蚊蚋振翅,极其突兀地从龙窑靠山体的、那片阴影最浓重的一侧传来。沈星耳力极佳,加之全神贯注,瞬间警觉,睡意全无。他屏住呼吸,凝神细听,那声音却又消失了,仿佛只是错觉。但他不敢大意,轻轻放下手中的记录本,握紧了时刻放在手边、用于拨弄柴火的沉重铁钎,猫着腰,借助窑体和高低不平地面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绕了过去。
月光被浓厚的云层彻底遮挡,光线昏暗至极。借着窑壁投柴孔里透出的、极其微弱的跳跃火光,沈星赫然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正鬼鬼祟祟地趴在龙窑那尚有余温的窑壁上,动作急促而慌乱,似乎在……用泥巴和什么杂物,拼命堵塞窑壁上那几个至关重要的观火孔和通风孔!
有人破坏龙窑!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沈星脑海中炸开,让他心头巨震,血液几乎瞬间冲上头顶!来不及细想,身体的本能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他大喝一声:“什么人!住手!”便如同猎豹般猛地冲了上去,手中的铁钎直指对方。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如此深夜、如此隐蔽的行动竟会被发现,吓得浑身一哆嗦,仓促间转身就想沿着山体斜坡向密林深处逃窜。沈星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死死抓住了那人后襟的布料!那人情急之下,求生欲压倒了一切,反手凶狠地一挥,一道冰冷的寒光在暗夜中骤然闪过——他手中竟握着一把锋利的短匕!
沈星心下凛然,下意识侧身闪避,但距离太近,动作还是慢了半分,左上臂外侧被匕首的尖端划开一道口子,剧烈的、火辣辣的疼痛瞬间传来,温热的液体迅速浸湿了衣袖。但他咬紧牙关,愣是哼都没哼一声,反而借着疼痛激发的血性,更加死死抓住对方不放,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工棚和村子的方向高声呼喊:“来人!快来人!有贼人破坏龙窑——!”
工棚里,邱鼎本就因惦记窑火和沈星,睡得并不沉,几乎是在沈星那声厉喝传来的瞬间,他便如同被冷水泼面般惊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衣,一把抓起始终放在枕边、以备不时之需的拐杖(他的腿虽已能日常行走,但应急发力时仍需要支撑),完全不顾腿骨传来的尖锐刺痛,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踉跄着却无比决绝地冲了出去,奔向那火光跳跃的方向。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目眦欲裂,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只见沈星正与一个身形矫健的蒙面黑影死死缠斗在一起,手臂处的深色衣物已被划破,那抹刺眼的鲜红在窑火的映照下,灼痛了他的双眼!而更让他肝胆俱寒的是,那黑影见无法轻易脱身,竟狗急跳墙,左手探入怀中,摸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作势就要扔进旁边那个正熊熊燃烧的投柴孔!
那东西若是进去了,这一窑倾注了全村人心血、尤其是他们二人无限期待的瓷器,特别是那对意义非凡的“空青”茶盏,就全完了!甚至可能引发更可怕的后果!
“星星小心!躲开!”邱鼎喉咙里爆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怒吼,几乎是凭着守护的本能,将全身的力量灌注于手臂,把手中有如战友般的结实拐杖,如同投掷标枪般,朝着那黑影持物的手腕,用尽全力奋力掷出!
咻——!拐杖带着破空的风声,在暗夜中划出一道短暂的直线,“砰”地一声,精准无比地砸在那黑影的手腕上!
“啊——!”黑影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手腕剧痛之下猛地一松,那个用油纸紧紧包裹、不知是何内容的物事脱手飞出,“啪”地一声落在几步外的地上。
与此同时,被沈星先前呼喊和打斗动静惊动的村民们,也纷纷举着火把、拿着锄头棍棒等家伙,呼喝着从四面八方陆续赶来。火光晃动,人声鼎沸,将那一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那黑影见势不妙,心知已事不可为,趁着沈星因手臂受伤而力道稍松的间隙,拼命挣脱了他的钳制,如同丧家之犬般,连滚带爬地钻进旁边茂密的山林,几个起伏便消失在浓重的黑暗里。
“别追了!林子里情况不明,小心有同伙接应!”邱鼎强压下立刻手刃此獠的暴怒,用嘶哑的声音喝止了几个血气方刚、想要立刻追进去的年轻村民。他的第一反应,也是唯一的念头,是立刻冲到沈星身边。他几步跨到沈星面前,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目光紧紧锁住那道仍在渗血的伤口:“星星!你的手!怎么样?”
沈星捂住流血的手臂,伤口不深,但疼痛和刚才的激烈搏斗以及高度紧张,让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皮外伤,不碍事,没伤到筋骨。”他急切地推开邱鼎想要检查他伤口的手,目光投向地上那个危险的包裹,“快!快看看那个!他刚才就是想把这东西扔进投柴孔!”
邱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到那包东西掉落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凑到鼻尖前,极其谨慎地轻轻嗅了嗅。一股刺鼻的、带着臭鸡蛋气味的熟悉味道混杂着一些说不清的杂质气味直冲鼻腔,让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是硫磺粉!还混了别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杂质!”邱鼎的声音如同结了冰,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愤怒,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赶来的村民耳中,“这东西若是被投进了窑里,不仅会立刻污染釉面,让这一窑瓷器全部起泡、变形、报废!更可怕的是,它会剧烈扰乱窑内稳定的燃烧氛围和气压,一个不好,甚至可能……引发炸窑!”
“炸窑”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后怕与难以置信的神情。炸窑!那不仅仅是倾注了无数心血的瓷器瞬间化为乌有的问题,那飞溅的砖石、失控的烈焰,完全可能吞噬掉守在窑边的人的生命!这贼人,其心可诛!这是要让他们人窑两空,断送掉整个村子的希望和未来啊!
“是针对我们俩,还是……针对我们整个龙窑?”沈星忍着手臂上传来的阵阵抽痛,强迫自己冷静分析,沉声问道。他的目光与邱鼎在空中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邱鼎目光阴沉如暴风雨前的天空,他再次看了一眼那黑影消失的、漆黑如同巨兽之口的山林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包散发着邪恶气息的粉末,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恐怕……是两者皆有。那位王员外那边,看来并未死心,或者说,我们挡了某些人更大的财路。”他的话语中,带着冰冷的寒意。
这时,林叔拨开围拢的人群,步履沉稳地走了过来。他先是仔细检查了一下被那贼人堵塞的观火孔和通风孔,又蹲下身,就着火光看了看地上散落的一点硫磺粉末痕迹,花白的胡子气得不住颤抖,手中的旱烟袋重重磕在旁边的窑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丧良心!真是丧尽天良的东西!堂堂正正的竞争比不过,就用这等下作无耻的手段!这是要绝我们全村的根,不给我们留一点活路啊!”
“从今晚起,加强守夜的人手!”邱鼎挺直了脊梁,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惊魂未定又义愤填膺的脸,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两人一组,轮班值守,彻夜巡逻,重点看守窑厂和进出村子的要道,直到开窑!一刻也不能松懈!”此刻的他,尽管衣衫不整,略显狼狈,但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沉稳如山岳的气势,已让他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全村绝对的主心骨和定海神针。
下达完命令,他立刻扶着沈星,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处,回到了虽然简陋却暂时安全的工棚。他翻找出干净的布条和之前备下的、用于应急止血消炎的草药粉末,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为沈星清洗伤口、敷药、包扎。看着那一道不算深长、却异常刺眼的红色伤口横亘在沈星白皙的手臂上,邱鼎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对不起,星星……我又……我又让你涉险了……我明明应该守在你身边的……”自责与后怕如同毒蚁,啃噬着他的心。
沈星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轻轻覆上他因紧握而青筋微露的手背,传递着无声的安慰与力量。他摇了摇头,语气平静而坚定:“说什么傻话。这龙窑,是我们共同的窑,是我们一起从废墟里建立起来的家。守护它,自然是我们共同的责任,没有谁连累谁。”他顿了顿,看着邱鼎依旧紧绷得如同岩石般的侧脸和紧蹙的眉头,试图缓和这过于沉重压抑的气氛,便扯开一个略显苍白的笑容,用带着点玩笑的口吻说道:“看来,想安安稳稳、顺顺利利地烧成一对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杯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呢。连老天爷,都要给我们设置点考验。”
邱鼎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沈星掌心的微凉温度,以及那话语中试图抚慰他的温柔心意,心中翻涌的暴戾、后怕与无尽的自责,才稍稍被压制,平复了一些。他反手紧紧握住了沈星的手,仿佛要通过这紧密的接触,确认他的真实存在。他抬起头,透过工棚简陋的窗户,望向窗外那依旧在夜色中静静燃烧、散发着沉稳热力的龙窑轮廓,跳跃的窑火光芒映在他深邃的眸子里,仿佛也点燃了两簇永不熄灭的火焰。
“经此一事,我心中反而更加清晰,更加坚定了。”邱鼎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千锤百炼后、不容置疑的坚硬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发出,“这窑火,这瓷器,还有你——”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沈星的眼睛,“都是我要用生命去守护的珍宝。谁也别想再从我身边夺走任何一样!绝不!”
他语气中那股斩钉截铁、甚至带着一丝狠厉的决绝,让沈星的心头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那不仅仅是针对今夜这场卑劣的袭击和潜在对手的宣言,那其中蕴含的沉重分量,更像是一种穿透了时光迷雾、源自灵魂深处的、跨越了生死轮回的誓言与烙印。
“嗯,”沈星没有再说什么安慰或劝解的话,他只是更紧地回握住邱鼎的手,将身体轻轻靠向他坚实的臂膀,用一个简单的动作传递着全部的信任与支持,轻声应和,如同最郑重的承诺,“我们一起。”
夜色,在紧张的巡逻和不安的等待中,渐渐褪去了浓墨重彩的外衣。天边泛起了柔和的鱼肚白,晨曦微露,驱散着黑暗与寒意。龙窑历经一夜风波与惊险,却依旧沉稳而巍然地屹立在山脊之上,如同一位沉默而强大的守护者。窑火不熄,持续散发着光和热,仿佛在无声地向所有注视着它的人宣告着它的坚韧、顽强与不屈的生命力。而那对此刻正静静躺在窑腹最温暖核心处、经历着最后阶段烈火淬炼与期待的“雨后空青”茶盏,似乎也因此被赋予了更深层次、更厚重的意义——它们不再仅仅是爱情的信物,更是他们二人并肩作战、生死与共、共同守护信念与家园的、不可磨灭的见证。
开窑的时刻,在所有人的期盼与一丝残留的紧张中,一步步临近,注定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牵动人心,承载着更为复杂的情感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