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最后一抹残阳,如同打翻的丹砂朱磦,恣意泼洒在龙脊山蜿蜒的脊线上,将层叠的山峦染成一片悲壮的血色。云霭在天际翻滚,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绛紫与赭红,仿佛苍穹之上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献祭。远山轮廓在暮霭中显得模糊而凝重,近处的草木也失了翠色,浸透在这片末日般的辉煌里。风悄然止息,连夏虫也噤了声,唯有那座盘踞山脊、已历三个甲子风雨的龙窑,如同沉睡的古老巨龙,在寂静中吐纳着往昔的烟火气。窑身那被岁月烟火熏灼成深褐色的砖石,以及裂缝间在晚风中无声摇曳的枯草,都在默默诉说着无数个春秋冬夏的荣光与沉寂。
死寂并未持续太久。一声沉闷的、源自大地脏腑深处的断裂声,如同巨兽骨骼的碎裂,猛地刺穿了暮色。紧接着,是连串令人牙酸的崩裂巨响,龙窑庞大的身躯开始剧烈地痉挛、颤抖。窑顶的砖石如同被无形巨手捏碎,暴雨般倾泻而下,砸起冲天的烟尘,混杂着尚未燃尽的煤块与窑灰,将天空都蒙上一层灰翳。窑体在痛苦的扭曲中发出最后的、震耳欲聋的哀鸣,那声音超越了凡俗的听觉经验,仿佛是地脉自身的痛苦嘶吼,又像是古老传说中守护神祇临终的悲恸长啸。最终,在一阵山摇地动的轰鸣中,这条“巨龙”脊梁断折,轰然坍塌,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热浪与尘埃,呈环状向四周扩散,震得方圆数里内的树木簌簌战栗,枝叶断落如雨。
这惊天动地的变故,惊起了山林间所有栖息的生灵。成千上万的宿鸟——乌鸦、山雀、斑鸠、画眉——不分种类地从巢穴中、从枝桠间炸裂般飞起,惊恐的啼鸣汇成一片混乱的交响。它们杂乱的羽翼疯狂扑打,在血色天幕上划出无数仓皇失措的轨迹,如同泼墨画中飞溅的墨点。一些鸟儿因极度的恐慌竟直直撞向尚在滚落砖石的山岩,或坠入那仍在呻吟、崩塌的窑体废墟之中,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添上了一抹残酷而真实的祭品。
窑内,灾难降临的前一瞬,邱鼎正俯身于最后一个窑口,屏息凝神地观察着一只曜变天目盏坯体在窑火中的微妙变化。那坯体上,釉料在高温下正开始流淌、结晶,幻化出幽蓝、紫金交织的莫测光晕,这神奇的光彩,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挚友沈星眼中常有的、专注于陶艺时那种纯粹而炽热的神采。然而,这片刻的宁静与联想,被骤然降临的毁灭瞬间撕碎。天旋地转,灼热的气浪如同实质的墙壁迎面拍来,头顶传来令人胆寒的断裂声,无数砖石、椽木混杂着破碎的坯体,如同地狱倾覆般向他当头罩下。他本能地向后急退,试图寻找掩体,但左腿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猛地攫住了他——一根焦黑粗重的窑炉横梁,无情地砸落下来,将他的小腿死死压在了废墟之下。意识在排山倒海的痛楚与撞击中迅速模糊,仅在彻底沉入黑暗前,他仿佛捕捉到一丝极其遥远、却又无比清晰的呼唤,穿透了砖石碰撞的巨响与自身的痛哼,像一根坚韧无比的蛛丝,牢牢系住了他即将飘散的意识——那是沈星的声音。
时间的流逝在绝对的黑暗与压抑中失去了尺度。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邱鼎从昏迷中被左腿一阵阵钝击般的剧痛唤醒。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黑暗,空气污浊而灼热,弥漫着呛人的烟尘、焦糊味以及自己伤腿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粗糙的沙砾,刺痛着喉管与肺叶。他艰难地转动脖颈,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一道极其狭窄的裂缝,如同天神冷漠挥剑劈开的一道审判之痕,漏下些许惨白、冰冷的月光。那月光斜斜地刺入这座由砖石和碎瓷构成的死亡囚笼,在弥漫的尘埃中划出一道虚幻而绝望的通道。无数细小的瓷尘、灰烬在光柱中疯狂旋舞,反射着微弱的光芒,像是由幽冥界放逐而来的萤火,又像是无数破碎星辰,在这方寸之地进行着最后徒劳的挣扎。
他尝试移动身体,剧烈的疼痛立刻从左腿被压处炸开,让他几乎再次晕厥。他强迫自己停止动作,用尚能活动的双手在周身摸索,艰难地评估着所处的绝境。这是一个由交错倒塌的窑砖、断裂的椽木以及大量摔得粉碎或尚且完整的坯体,偶然架构出的一个极其狭小的三角形空间,堪堪容他蜷缩着身体,连翻身都是一种奢望。左腿自小腿以下,被那根焦黑的横梁以及其上堆积的碎砖牢牢锁死,动弹不得。最初的刺骨锐痛已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麻木所取代,唯有偶尔不受控制的肌肉痉挛,才提醒着他这具躯体还残存着些许生机。
求生的本能,如同在无尽暗夜中摇曳的一星烛火,在他意识深处顽强地闪烁着。这微光,引燃了记忆的碎片。去年谷雨时节,窑边柳树正抽出最柔韧的新枝。沈星——他那有着一双巧手和执着眼神的挚友,就蹲在潺潺的溪水边,仔细挑选着柳枝,然后用他惯于拿捏泥土、塑造成型的手指,一点点为他削制一枚柳叶哨。那时的春光何等明媚,窑边星星点点的野花开得恣意烂漫,沈星微垂着头,额前碎发被春风轻轻拂动,专注的侧脸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削好哨子,放在唇边轻轻一试,清越悠扬的哨音立刻惊起了枝头一只黄莺,扑棱着翅膀窜入了蓝天。
“以后你若在窑里忙到深夜,忘了时辰,就吹这个哨子,”沈星将柳叶哨递过来,眼中含着笑意,那光芒胜过天上星辰,“我听见,就来寻你。”
此刻,邱鼎颤抖的右手在身侧的碎石瓦砾中艰难地探索着,指尖每一下触碰都带来新的刺痛,但他固执地继续,直到——指尖终于触到了那半截光滑、微凉,却承载着无限温暖的物件。是那枚柳叶哨!它已在坍塌中断裂,只剩半截。他紧紧地将这残破的信物攥在掌心,粗糙的断口硌着皮肤,却仿佛能从中感受到沈星指尖残留的温度,以及那份沉甸甸的、超越生死界限的承诺与力量。
他的左手则在身旁摸索着其他可能利用的东西。指尖划过无数冰冷、锋利的碎片——那是他们倾注心血、本该在窑火中蜕变成艺术品的瓷器,如今只剩下毁灭后的狰狞棱角。他摸索着,挑选了一块边缘最为锋利的青瓷碎片,握在手中,感受着那割手的力量。然后,他开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瓷片最锐利的角,抵在身旁一块尚算完整、表面相对平整的窑壁上,一下,一下,艰难地刻划起来。“嗤——啦——”,粗粝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下,都像是在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去撕裂这厚重如帷幕的黑夜。他要刻的是一个字——“星”。每一笔,每一划,都凝聚着他对光明的渴望,对生命的留恋,以及对窑外那个人的无尽牵挂与信念。
“星”字的最后一笔,尚未完成,左腿被压处猛地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仿佛是断裂的骨头在压迫下发生了错位。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一抖,那最后一笔猛地歪斜出去,拖出一道长长的、失控的刻痕。这扭曲而延伸的一笔,像极了他们共同走过的、布满荆棘与坎坷的路途——每一个看似即将抵达的转折,都可能浸透着新的血与泪的印记,每一道深刻的刻痕,都仿佛在镌写着未竟的誓言与难以预知的未来。
意识在疼痛的冲击下有些涣散,往昔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想起他们初识的那天,也是在这样一座龙窑前,只不过那时他还只是个懵懂的学徒,而沈星,则跟着他那位德高望重的制陶大师父亲前来观摩开窑。当窑门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开启的刹那,窑内经过烈火淬炼的万千瓷器,在跃动的火光映照下,焕发出令人心旌摇曳的璀璨光华。沈星就站在窑口,整个人被那瑰丽的光芒笼罩,衣袂与发丝都染上了金边,那专注而震撼的神情,深深地烙印在了邱鼎的心底,让他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所谓“窑变”,不仅仅是泥土与釉料在火焰中的物理化学蜕变,更是能直击人心、引发灵魂震颤的奇迹。
后来,志同道合的他们一同研习陶艺,不知疲倦地探索着泥性与火候的奥秘。他们共同编创了那首《陶谣》,沈星撰写那充满画面感与深情的词句,邱鼎则为它们谱上悠扬而质朴的曲调,将取土、练泥、拉坯、上釉、烧窑……制陶的每一个艰辛而神圣的步骤,都化作可以吟唱的动人旋律。“七月坯土醒,八月窑火青…九月釉色透,十月瓷如玉…”每当沈星在窑边轻声哼唱,那清朗的嗓音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连最狂暴难驯的窑火,都会渐渐变得温顺而听从引导。
疼痛如同潮水,一波波袭来,试图将他拖入永恒的黑暗。邱鼎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示弱的呻吟,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他知道,沈星一定在外面。就像那一次,他在深山中寻找特殊的陶土而迷了路,夜色深沉,山雾弥漫,是沈星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呼唤着他的名字,在山林中搜寻了整整一夜。当黎明来临,沈星终于在一处山坳找到又冷又饿的他时,脸上还挂着未曾擦干的泪痕,却故意板起脸,用带着鼻音的声音倔强地说:“我以为你这家伙,被哪路不开眼的山精抓去当压寨夫君了呢!”
此刻,窑外已是另一个世界。暴雨如银河倒泻,无穷无尽的水幕将天地连成一片混沌。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龙窑的废墟上,溅起无数浑浊的水花,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银蛇般的闪电不时撕裂漆黑的天幕,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翻滚,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在这片由雨水和雷鸣主宰的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两种声音:一是永不停歇、仿佛要冲刷净一切痕迹的暴雨声;二是废墟深处,不时传来的、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如同垂死者最后喘息般的砖石松动与碎裂声。
沈星跪在冰冷的泥泞中,面对着小山般的废墟,双手早已失去了原本的形状。指尖磨破,皮肉翻开,与污泥、砖屑死死黏连在一起,十片指甲几乎全部外翻脱落,露出下面森然的白骨。每一次将手插入碎石瓦砾,每一次用力扒开一块砖石,都有新的血水从模糊的血肉中渗出,迅速与雨水混合,在他身前蜿蜒成一道道淡红色的、触目惊心的小溪流,旋即又被更猛烈的雨水冲散、稀释,仿佛他生命的力量也正随之一点点流逝。但他仿佛完全感知不到这锥心的疼痛,只是一遍又一遍,如同一个被执念驱动的、不知疲倦为何物的傀儡,重复着挖掘的动作。他的眼神空洞,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紧紧盯着那片吞噬了他挚友的废墟。
“邱鼎——!邱鼎——!”他用早已嘶哑破音的喉咙,一遍遍呼喊着。声音刚一出口,就被狂暴的风雨撕扯得支离破碎,消散在无边的雨幕中。他清晰地记得坍塌发生前那短暂的一瞬:他正站在窑外不远处,忧心忡忡地观测着骤然变得恶劣的天色,担心这场不期而至的暴雨会影响窑内至关重要的温度曲线。他看见邱鼎在窑口内侧的身影,邱鼎也看见了他,甚至还抬手向他挥了挥,脸上带着他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沉稳笑容,仿佛在说“别担心”。然而,下一个刹那,天地倾覆,他眼睁睁看着那座承载着他们无数梦想与心血的龙窑,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般,在他面前寸寸崩塌、瓦解,腾起的烟尘瞬间吞噬了那个挥手的身影,也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彻底埋葬。
“你一定要等着我…你一定要…”他如同梦呓般喃喃自语,机械地继续着看似徒劳的挖掘。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了他的衣衫,顺着他沾满泥污的发梢不断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抬起手臂,用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袖胡乱抹了把脸,却只是将更多的血污与泥浆抹在了脸上,让他看起来如同从地狱爬出的修罗。
就在几乎要被绝望彻底淹没时,他的动作猛地一顿。在呼啸的风声和滂沱的雨声中,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异样、极其微弱的声响——并非雨打砖石,也非雷声余韵,而是一种…一种持续的、坚硬的物体刮擦着砖石表面的声音!
是邱鼎!他还活着!他在里面试图发出信号!
这个认知如同一道霹雳,瞬间击穿了他几乎被冻僵的神经,重新点燃了即将熄灭的希望之火。他猛地站起身,不顾因长时间跪姿而麻木的双腿,踉跄着扑向废墟,将耳朵紧紧贴在尚存余温、被雨水冲刷得冰冷的砖石上,屏住呼吸,全力倾听。
那声音极其细微,时断时续,若有若无,但他确信那不是幻觉!是刻划声!
“邱鼎!你能听见我吗?是我!沈星!”他朝着砖石缝隙,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因激动而更加颤抖,“你坚持住!坚持住!我在外面!乡亲们…乡亲们很快就到了!”
他的呼喊在层叠的砖石间碰撞、回荡,却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明确的回应。只有无情的雨声,依旧铺天盖地,仿佛来自天神的冷漠嘲弄。
但这微弱的声音,已足够。沈星重新跪倒在地,开始以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方式,更加疯狂、却又带着一丝重新燃起的精准,挖掘起来。他的手指早已痛到麻木,每一次与粗糙砖石的接触,都像是在用白骨刮擦,带来深入骨髓的战栗,但他毫不在意。他想起去年冬天,邱鼎因为连续几日守在窑边观察火候,感染了严重的风寒,高烧不退。也是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守在邱鼎病榻前,不停地用浸了冷水的布巾为他擦拭滚烫的额头。那时,意识模糊的邱鼎紧紧抓住他的手,滚烫的体温几乎要将他灼伤,用微弱却清晰的声音说:“有你在…我好像…就没那么怕了…”
现在,被埋在冰冷废墟下的他,是否也正在想着自己?是否也正凭借着这份信念,在黑暗中苦苦支撑,与死亡进行着殊死搏斗?
他再次开口,开始唱歌。唱的正是那首他们共同编创的《陶谣》。嘶哑破锣的嗓音早已不成曲调,气息也因剧烈的动作和激动而断断续续,他却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吟唱着那熟悉的片段:“七月坯土醒,八月窑火青…九月釉色透,十月瓷如玉…”每一句残缺的、走音的歌词,此刻都像是一把钝刀,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反复切割,留下新的、深刻的血痕;又像是最虔诚的祈祷,呼唤着冥冥中可能存在的窑神,祈求祂展露最后的一丝怜悯。这破碎而执拗的歌声,在狂暴的雨声中艰难地起伏、穿梭,如同一只在灭世风暴中迷失了方向、却拼死寻找归巢之路的孤鸟,用尽最后的气力,发出不屈的哀鸣。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愈发狂暴。山谷低洼处,浑浊的山洪已经开始汇聚,裹挟着泥沙、断木和碎石,发出骇人的咆哮,如同脱缰的野马,猛烈地冲击、侵蚀着龙窑废墟的边缘。沈星不得不被迫向更高处退去,眼睁睁看着那浑浊的洪水,一点点淹没他刚刚拼死挖掘出的区域。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他那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彻底吞噬,令他窒息。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那一刻,就在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与这无情灾难抗争的绝境中——远方的山路上,忽然跃动起了一点、两点…继而是一片、一串微弱却顽强闪烁的光点!那光点在无边无际的雨幕中艰难地摇曳、移动着,如同迷失在黑暗旷野中的萤火,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坚定的生命力。光点越来越近,逐渐汇聚、连缀成一条蜿蜒流动的、地上的星河,正冲破重重雨幕,向着龙窑的方向艰难前行。
是乡亲们!是林家叔伯,是作坊里的伙计,是村里的青壮!他们来了!他们举着用油布小心翼翼护着的火把,带着铁锹、撬棍、绳索等所有能想到的工具,在齐膝深的泥泞中,顶着瓢泼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赶来了!
“在这里!在这里——!”沈星用尽胸腔中最后一丝气息,发出近乎泣血的呼喊,同时奋力挥舞着那双早已血肉模糊、不堪目睹的双手。
为首的林叔,一位在龙窑边操劳了大半辈子、脸上刻满风霜皱纹的老窑工,第一个冲破雨幕冲到沈星身边。当他借着火光看清沈星的模样——那苍白如纸、沾满血污的脸,那双几乎露出指骨、却仍在微微颤抖的手,以及那双深陷却燃烧着执拗火焰的眼睛时,这位见惯了生死离合的硬汉,眼眶瞬间红了,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什么也没多说,只是用力拍了拍沈星未被鲜血浸透的肩头,沉声道:“好孩子!别怕!我们来了!大家一起,就是把这座山翻过来,也要把鼎娃子救出来!”
数十名被雨水浇得透湿的村民,无需过多指挥,立刻围绕着沈星指示的区域,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理废墟。经验丰富的林叔大声指挥着,让身强力壮者用撬棍小心地移动那些巨大的、可能引发连锁坍塌的窑砖和梁木,其他人则用铁锹、甚至用手,快速清理着碎渣瓦砾。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与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坚定的决心。他们都深知,在这种规模的窑炉坍塌中,被埋者生存的希望何其渺茫,时间每过去一刻,希望便流逝一分。然而,看着沈星那仿佛用生命在支撑的倔强眼神,感受着他那几乎化为实质的期盼,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此刻说出那个令人绝望的字眼。
突然,一个正在外围清理碎砖的年轻村民,发出一声带着惊异的呼喊:“林叔!快来看!这…这上面有字!”
所有人的动作都是一顿,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林叔和沈星立刻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只见在一块被雨水冲刷掉浮尘、尚未完全碎裂的巨大窑壁内侧,赫然刻着一个歪歪扭扭、刻痕深浅不一的字——“星”。那字迹显然是在极度艰难和痛苦的情况下刻就,笔画颤抖,结构松散,尤其是最后一笔,拖得极长,且完全失去了控制,仿佛刻划者在完成它的瞬间,便耗尽了所有力气,或者遭受了难以忍受的剧痛。
沈星如同被雷电击中般,猛地扑到那块窑壁前,伸出颤抖得无法自抑的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那个刻字,仿佛在触摸世上最珍贵的易碎品。冰凉的、粗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点燃了他心中最炽热的火焰。是邱鼎的字!他认得!即便是在如此绝境中,即便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还在坚持!他还在想着他!这个“星”字,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留给他的最后讯息,是他在死亡边缘,用生命刻下的誓言与呼唤!
“从这里挖!快!”林叔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但他立刻强自镇定下来,用更加沉稳有力的声音指挥道,“就是这里!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动作要快,更要轻!看清楚再下手,绝不能再让上面的东西塌下去!”
村民们精神大振,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更加小心、却也更有效率地清理着这块刻字窑壁周围的砖石。每一块较大的砖石被小心翼翼地撬开、移走,每一次铁锹铲入碎渣,都让所有人的心悬得更高,呼吸也为之屏住。沈星跪在一旁,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闭上双眼,在心中向着所有他知道的、不知道的神明祈祷,祈求窑神的庇佑,祈求龙窑之灵,能看在他们一片赤诚热爱之心上,网开一面。他想起林叔和其他老窑工们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龙窑有灵,通人性,会保佑那些真正将生命与热爱奉献给泥土与火焰的真心人。
突然,“哐当”一声,一块巨大的、卡在关键位置的窑砖被几根撬棍合力小心翼翼地移开,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狭窄得仅容一人手臂通过的缝隙。
“看到了!里面好像有人!”负责挖掘的那个村民,声音因极度的紧张与兴奋而尖锐起来。
所有动作瞬间停止。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风雨声、雷声似乎都骤然远去,世界只剩下那道缝隙,和其中隐约可见的、蜷缩着的模糊人形。
沈星连滚带爬地扑到缝隙前,不顾一切地将脸贴近,向着那片象征着生与死界限的黑暗深处,用尽灵魂全部的力量,发出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唤:
“邱鼎——!”
黑暗中,在一片死寂之后,传来一声极其微弱、气若游丝,却清晰可辨的回应。那声音轻微得如同蚊蚋,却像一道划破暗夜的惊雷,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轰然炸响,带来了无与伦比的震撼与希望。
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