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当邱鼎拖着几乎一夜未眠的沉重身躯,踏入内造司那熟悉的朱红大门时,一股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气息便扑面而来,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
往日里,此刻的作坊应是喧嚣而富有生机的。拉坯轮的嗡鸣、利坯刀的刮擦、匠人们互相招呼或争论工艺的嘈杂人声,以及窑炉预热时隐隐传来的风箱鼓动声,共同交织成一曲充满烟火气的劳作乐章。但今天,这一切都消失了。作坊里异样地安静,只有一些无法避免的、极其轻微的器具碰撞声,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粘稠的压抑,连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冬日阳光,都显得苍白无力,仿佛也被这氛围冻结了。
匠人们个个面色凝重,如同戴上了一副僵硬的面具。他们埋首于手中的活计,眼神刻意回避着交流,连平日里最爱说笑逗趣、嗓门洪亮的几个老师傅,此刻也像是被噤了声的寒蝉,只是沉默地、一遍遍地擦拭着早已光洁如新的工具,动作迟缓而刻意。偶尔有人抬头,目光与他相触,也立刻如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垂下,那眼神里混杂着不安、猜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可能波及自身的恐惧。连庭院中那几棵老槐树上麻雀的啁啾,在此刻听来都显得格外尖锐刺耳,仿佛在预示着不祥。
邱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强迫自己保持步伐的稳定,走向自己负责的釉料工作区。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整个作坊的各个角落,心头随即一凛。
作坊四周,尤其是通往库房、窑厂以及几个主要通道的位置,多了不少生面孔的"匠人"。他们虽然穿着与众人无二的、沾着泥灰的粗布工服,但那种挺直如松的站姿,那种锐利如鹰隗般不断巡弋的眼神,以及——尽管他们试图用外衫稍作遮掩——腰间那无法完全隐藏的、制式统一的佩刀刀柄的轮廓,都清晰地暴露了他们的真实身份:大内侍卫,或者更糟,是锦衣卫的缇骑。
这些守卫分布得极有章法,看似随意站立,或倚墙,或蹲踞假装修理工具,实则站位讲究,彼此呼应,形成了一个疏而不漏的监视网,能够将整个作坊的动静尽收眼底。他们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视着每一个匠人的一举一动,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痕迹。邱鼎甚至能感觉到,当他的身影出现在作坊时,至少有不下三道目光,立刻如同附骨之疽般,牢牢锁定了他。
他刚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准备开始调配新一批的霁虹釉料,一个平日里相熟、负责研磨彩矿石的釉料匠人便佯装取料,凑近了他。那匠人低着头,用几乎细不可闻的气声,嘴唇几乎不动地说道:
"听说了吗?"他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温热而急促的气息喷在邱鼎的耳畔,"昨夜……司礼监来人了,阵仗大得很。说咱们内造司里……有人私通外敌,要彻查呢。"他的眼神闪烁不定,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惶恐。
邱鼎心中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没有看那匠人一眼,只是继续着手里的动作——用一柄温润的白玉杵,不疾不徐地研磨着乳钵中那些细腻如尘、闪烁着奇异光泽的南海珊瑚粉。他故意将动作放得极其缓慢、稳定,显得从容不迫,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这釉料的微妙变化之中。
"可知……所为何事?"他同样以极低的声音回应,目光依旧专注在乳钵之中。
"据说……是在查一种特殊的传信方式。"那匠人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好像是什么……瓷哨?说是用特殊工艺烧制的,声音能传得很远,是……是传递消息的利器。"
"铛——"的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邱鼎手中的玉杵尖端,因他指尖不受控制的猛地一颤,重重地磕在了乳钵的内壁上。他强自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迅速稳住手腕,扶稳了险些被带倒的釉料桶,继续那研磨的动作。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的心跳已如战场上的擂鼓,轰鸣着撞击着他的耳膜。瓷哨……这分明是直接冲着他来的!是昨夜那些黑影的后续?还是他与沈星之间那极其隐秘的联系已然暴露?又或者……是严掌窑和婉娘那段尘封二十年的往事,被人重新翻了出来,而自己则不幸被卷入了这漩涡的中心?
午时刚过,那令人窒息的寂静被一阵急促的铜锣声打破。严掌窑突然召集所有匠人到正厅集合。众人沉默地汇聚到正厅,黑压压地站了一片,却连一声咳嗽都听不见。
严掌窑站在那汉白玉砌成的三级台阶之上,身形挺拔如松。今日的他,竟穿着一身只有在重大典礼或面圣时才需穿戴的深紫色官袍,袍服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透过高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这身庄重甚至带着几分威仪的服饰,衬得他本就冷峻的面色,此刻更是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他的目光如两道实质的闪电,缓缓扫过台下每一个人的脸庞,那目光中带着审视,带着警告,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藏的疲惫与决绝。
"万国贡典在即,"他的声音不高,却因厅内极致的寂静而显得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落地,在空旷的大厅中回荡,"圣心殷切,特命司礼监遣员,协助内造司督办一应贡器事宜。"他顿了顿,目光似乎在不经意间,极快地从邱鼎脸上掠过。
"自即日起,"他的声音陡然转厉,"所有匠人,无令不得随意出入司内!所有往来书信、物品,需经司礼监专人查验!若有违令者,按通敌论处!"
"处"字的尾音尚在梁间萦绕,厅外便传来一阵沉重而整齐的军靴踏地之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金属鞋跟敲击青石地板的特有铿锵,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的心尖上。
一队身着赭红色锦绣飞鱼服、腰佩狭长绣春刀的锦衣卫,已然列队而入,如同一道冰冷的铁流,瞬间切开了匠人群体的沉默。为首的是一名千户,面色冷峻如铁,眼神扫视间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他腰间那柄绣春刀的刀鞘上,雕刻的睚眦图案栩栩如生,兽瞳仿佛正闪烁着嗜血的光芒,随时要择人而噬。
"这位是锦衣卫的千户大人,"严掌窑的声音依然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但一直密切注视着他的邱鼎,却敏锐地注意到,在说出这句话时,严掌窑垂在身侧的右手,其指尖正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块玉佩——那是一块质地极佳、油脂丰盈的和田白玉,被精心雕刻成了柳叶的形状!其形制、大小,竟与婉娘笔记中所描绘的、与他怀中那枚瓷哨,如出一辙!
接下来的几日,内造司彻底沦为一座华丽的牢笼。匠人们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严密监视,连去茅厕,都有守卫远远地跟着,那如影随形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邱鼎更是成为了重点中的重点。每次他靠近窑炉,或是翻阅工艺典籍,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数道如同跗骨之蛆般的视线。那些锦衣卫的视线冰冷而专注,仿佛能穿透他的衣衫,窥见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刺得他后背肌肤都隐隐作痛。
他尝试过几种方法,想要将危险的信号传递给可能在外接应的沈星,但都失败了。一次,他故意在调配釉料时,"失手"打翻了一个盛放稀有青金右釉料的珍贵瓷瓶,想借收拾一地狼藉的机会,用碎瓷片在不起眼的墙角留下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暗号。但几乎就在瓷瓶落地的瞬间,立即有两名"匠人"装扮的守卫上前,动作麻利地"帮忙"收拾,他们的眼睛如同探照灯,将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纳入眼底。另一次,他试图在每日呈报的烧窑记录册上,用墨点的细微变化做记号,却发现所有的记录册在呈报后,都被司礼监的人直接收走,再无下文。
这日深夜,万籁俱寂,连秋虫都仿佛感知到危险,噤若寒蝉。邱鼎躺在床上假寐,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却都处于高度警觉之中。忽然,那熟悉的、清越悠扬的瓷哨声,再次穿透厚重的宫墙与寂静的夜空,隐隐传来!
这一次,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仿佛发声之处就在内造司外围不远,而且,那哨音的节奏急促而短促,重复着一段特定的韵律——这是他与沈星年少时约定的、代表情况万分紧急,需立即确认安危的信号!
邱鼎的心脏骤然收紧。他冒险起身,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滑至房间西侧那面冰冷的墙壁旁。墙面是用特制的青砖砌成,厚达尺余,隔音极佳。但此刻,他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粗糙的砖面上,屏住呼吸,竟能隐约听到另一侧传来极其微弱的、仿佛也是用某种节奏敲击墙面的回应!
他犹豫仅一瞬,求知的渴望与对沈星安危的担忧压倒了对风险的恐惧。他抬起手,用指关节,极轻、极缓地,按照他们年少时玩耍约定的、代表"我在,安否?"的暗号节奏,轻轻敲击了三下。
片刻之后,墙那边传来了回应。这一次,声音清晰可辨了许多,虽然隔着厚厚的墙壁显得沉闷而模糊,但他依然能从那独特的节奏和力度中,分辨出那确确实实是沈星的声音!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极力压抑的痛苦与急促:
"鼎儿……是…是我……我在…在司礼监地牢……他们……严掌窑他……他……"
话未说完,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铁链拖拽在地面的刺耳刮擦声,以及一声模糊的、被强行遏制的闷哼!然后,一切戛然而止,重归于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刚才那短暂而惊心动魄的交流,都只是他极度紧张下产生的幻觉。
邱鼎的心,彻底沉入了无底冰渊。星哥果然在京城,而且落入了最可怕的司礼监手中!更让他遍体生寒的是,严掌窑……严掌窑他似乎也牵涉其中!他究竟是要帮星哥,还是……要害星哥?这位看似冷酷、内心却藏着无尽痛楚的掌窑大人,他真正的立场,此刻已成了笼罩在重重迷雾中的、最危险的未解之谜。
他魂不守舍地回到住处,再次取出那本婉娘的笔记,就着从窗棂缝隙透进来的、凄清如水的月光,颤抖着手指,再次细读。仿佛唯有这跨越了二十年时光的文字,能给他一丝指引。在最后一页那带有血指印的纸张夹层中,他借着月光角度的变换,竟然发现了一行之前从未留意到的、几乎与纸纹融为一体、需要对着特定角度才能勉强看清的蝇头小字:
"若遇危难,可往西苑枯井。井底三尺,向东掘之,可得生机。"
字迹与婉娘的笔迹完全相同,但墨色似乎比前面的字迹要稍稍新上一些,不像是二十年前同时书写,更像是后来在极度危急的情况下,仓促添加上去的。而且这行字写得极其隐蔽,巧妙地利用了纸张的纹理和先前污渍的遮掩,若非他此刻心细如发,反复多角度查看,根本不可能发现。
西苑枯井?邱鼎的眉头紧紧锁起。那是内造司最偏僻、最荒凉的角落,靠近废弃的御花园。据说二十年前,曾有个不堪凌辱的宫女在那里投井自尽,之后井口就被巨大的青石板封死,被视为不祥之地。平日里人迹罕至,连巡逻的侍卫都刻意绕道而行。
难道那里……藏着婉娘留下的后手?是逃生的密道?是揭露真相的证据?还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请君入瓮的致命陷阱?
就在他心乱如麻,试图从这纷乱的线索中理出一丝头绪之际——
"咚!咚!咚!"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而是一队人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带着金属铠甲的轻微碰撞声,在死寂的夜里,如同催命的鼓点,由远及近,最终清晰地停在了他的房门外!
邱鼎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以最快的速度将笔记塞入怀中贴身暗袋,刚吹熄桌上那如豆的烛火,将自己隐入黑暗——
"砰!!!"
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一脚踹开!脆弱的木门撞击在墙壁上,发出痛苦的呻吟,震落下簌簌灰尘。
几名举着熊熊燃烧火把的锦衣卫,如同地狱来的煞神,瞬间闯了进来,刺眼跳跃的光芒立刻将狭小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无所遁形。
为首的千户,面沉如水,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把刮骨钢刀,缓缓扫过房间的每一寸地方,最后牢牢锁定在僵立原地的邱鼎身上。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使得他的表情愈发显得狰狞可怖。
"邱匠人,"千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和刺骨的寒意,"跟我们走一趟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瞬间,邱鼎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千户的腰间。在那里,除了那柄令人胆寒的绣春刀之外,竟然也别着一枚柳叶形的饰物——与那瓷哨的形制,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那饰物并非陶瓷,而是玄铁所铸,在跳跃的火把光芒下,闪烁着冷硬而幽暗的光泽。
这一发现,让邱鼎的心头再次巨震。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其下的暗流,似乎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深邃、复杂。每一个细节都暗示着,这不仅仅是一场针对他个人的搜查,而是牵扯到更深层次、更久远年代、盘根错节的宫廷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