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带着那只沉甸甸的运河千里图瓷瓶离开扬州的那日,正值暮春向夏的时节。运河两岸的垂柳已褪去了初春时分的鹅黄,换上了深翠的绿意,柳絮如雪,在暖风中打着旋儿,飘落在潺潺的水面上,也飘进了临河小窑坊半开的轩窗里。
沈星站在窗前,望着李伯乘坐的漕船消失在河道转弯处,手中还残留着与老人道别时的温度。邱鼎默默走到他身侧,将一杯刚沏好的新茶递到他手中。茶是前几日一位船夫送来的明前龙井,嫩绿的芽叶在素白的瓷杯中缓缓舒展,氤氲的热气带着豆蔻般的清香,驱散了离别带来的淡淡惆怅。
"共月窑……"邱鼎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目光越过运河,望向天际那一轮淡淡的、即将被暮色吞没的弦月,"李伯说,这名字起得好。星哥,你说,等咱们真有了自己的窑口,该是什么样子?"
沈星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眼中泛起温和的涟漪:"不必太大,但窑火要旺;不必奢华,但器具要全。最重要的是,要有一扇朝东的窗,这样,无论是临安的晨曦,还是扬州的月色,都能照进窑里,落在我们烧制的瓷器上。"
这个共同的梦想,如同春天埋下的种子,在两位年轻匠人的心田里悄然生根,汲取着彼此的默契与才华,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而眼下,他们需要用自己的双手,为这个梦想垒砌第一块基石。
他们不再满足于先前成功烧制的小件茶盏、瓷碟。那些器物虽精巧,承载了他们初识的欣喜与南北风物的交融,却仿佛只是序曲。此刻,他们渴望挑战更具气象、更能体现他们技艺融合与艺术追求的器型——一对构想中的"日月同辉"大赏瓶。
这对赏瓶,在他们反复推敲的图样中,需得呈现天地造化之极致神韵:"日瓶"要烧出黎明时分,朝霞喷薄而出的壮丽景象,釉色需从瓶底的暖金渐变至瓶肩的绯红,仿佛将晨曦中最温暖、最充满生机的那一抹流光凝固在瓷釉之间,瓶身更要暗含金光流转的视觉效果,凝视之,恍若能感受到太阳的温暖。"月瓶"则截然相反,它需捕捉深夜月华倾泻时,那种清冷而温婉的银辉,釉面要追求如玉般内敛、如冰似凝脂的质感,色泽应在月白与淡青之间微妙过渡,光线流转时,需泛起幽微的、仿佛来自月亮本身的荧光。
这不仅考验着他们对火候精妙至极的掌控,更需要他们突破以往对釉料配比的认知局限,甚至要探寻、创造新的釉料配方。这是一个大胆得近乎狂妄的目标,但两个年轻人眼中闪烁的,尽是跃跃欲试的光芒。
探寻之路,始于扬州城的山山水水。优秀的瓷匠深知,一件传世瓷器的诞生,首先依赖于与之匹配的、拥有独特"脾性"的泥土与矿石。
破晓时分,当运河上的薄雾如同轻纱尚未完全散尽,码头的漕船才刚刚响起解缆的号子,沈星与邱鼎便已背着特制的细密竹篓,出现在蜿蜒曲折的运河支流河滩上。晨露打湿了他们的布鞋和下摆,空气中弥漫着水汽与泥土的清新气息。
沈星总会率先蹲下身,挽起素色的衣袖,露出清瘦却有力的手腕,仔细地从不同区域捻起一小撮粘土。他并不急于判断,而是先让泥土在指尖慢慢碾磨,感受其颗粒的细腻程度、粘性以及所含沙质的比例,时而闭目凝神,将指尖的触感与脑海中浩如烟海的古籍记载——《陶记》、《矿土志》、《景德镇陶录》残卷——相互印证。他的动作舒缓而专注,仿佛一位医者在为珍贵的药材辨形、嗅味、知性。
邱鼎则展现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探寻方式。他更像一个与泥土有着天然感应的诗人,或者一个依恋大地的孩子。他常常会抓起一把粘土,并不急于分析,而是先将其摊在宽厚的掌心中,迎着初升的、尚且柔和的朝阳,仔细观察泥土在光线下呈现出的微妙差异——是偏黄、偏白,还是带着些许青灰?他甚至会凑近轻嗅,捕捉泥土在晨露浸润下散发出的独特气息,是带着河水的腥甜,还是蕴含着草木根系的清苦?有时,他还会用舌尖极其轻微地触碰一下(这是他从老师傅那里学来的、辨别特定矿物含量的土法),感受那瞬间的涩与凉。
"星哥,你来感受这片土。"某日,在一处人迹罕至、常年背阴的湿润坡地,邱鼎忽然驻足,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扒开表面覆盖的腐殖土层,捧起一把色泽莹白、触手生凉、质地异常细腻粘稠的粘土,递到沈星面前。"看这颜色,白得像初雪,质地细腻如研磨过的珍珠粉,捏在手里,还有一种山泉长期浸润带来的独特凉意。我觉着,这或许正适合做我们那'月瓶'的胎骨。唯有这般清冷莹洁的底子,才衬得起月华的魂魄。"
沈星接过这捧罕见的白壤,并未立刻回应。他先是在指间反复细细研磨,感受那远超寻常粘土的滑腻与胶着;又取出随身携带的、用油布精心包裹的《矿土志》残页,就着逐渐明亮的晨光,仔细对照上面的图文描述。片刻后,他抬眸,眼中闪烁着认可与欣喜的光芒:"古籍所载,‘扬州北郊有白壤,性寒质润,握之如脂,叩之声清,宜作冰瓷之胎,釉色易显月华之魄’,想必就是此物了。其性寒凉,质密而润,正合月华清冷之韵,又能保证胎体在高温下不易开裂。鼎儿,你立了一功!"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明亮。他们不再多言,而是取出特制的小巧木铲和布袋,像对待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开始采集这份可能成就"月瓶"风骨的珍贵原料。每一铲都极尽轻柔,避免带入杂质,仿佛怕惊扰了这泥土沉睡千年的清梦。
午后的阳光变得热烈起来,透过琼花观后山茂密林荫的缝隙,在他们沾满泥土的肩头洒下斑驳跳跃的光影。为了寻找能让釉色焕发独特光彩的天然矿石,他们携着干粮和水囊,深入人迹罕至的山林深处。
在这里,沈星的严谨与邱鼎的直觉再次形成了完美的互补。沈星执笔,在一本自制的、用宣纸线装而成的册子上,用工整的小楷记录着每一处疑似矿脉的精确位置、周边植被特征、矿石裸露的形态、色泽、纹理以及初步判断的可能种类。他的记录一丝不苟,严谨如同治学,为未来的探寻与回溯留下了可靠的依据。
邱鼎则负责取样。他用那柄跟随他多年、被手掌磨得光滑锃亮的小铁锤,看准纹理,精准地敲下大小适中、具有代表性的样本。然后,他用预先裁切好的厚实油纸,将矿石仔细包裹,再用细麻绳捆扎妥当。每一包样本上,他都用沈星特制的、耐水耐潮的墨块,简要标注上采集日期、地点编号以及矿石的显著特征。他的动作麻利而精准,带着匠人特有的利落劲儿。
山林间的探寻并非总是诗意盎然。汗水沿着他们的额角、鬓边不断滑落,浸湿了粗布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林间的蚊虫嗡嗡作响,不时发起袭击,在他们裸露的手腕、颈项上留下红肿的痒痕。荆棘常常勾住衣角,甚至划破皮肤。但每当邱鼎敲下一块闪烁着奇异光泽的矿石,或是沈星根据记载辨认出一种罕见的矿物时,两人眼中便会不约而同地焕发出发现珍宝般的璀璨光彩。那瞬间的对视与了然于心的微笑,仿佛具有神奇的魔力,足以消解所有的疲惫与艰辛,让他们重新充满力量。
然而,瓷艺之路,从来都是布满荆棘与陷阱的探索之途,成功往往建立在无数次失败的废墟之上。真正的考验,在他们第一次尝试用新发现的紫金石调制"日瓶"的霞光釉时,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窑火在炉膛内熊熊燃烧,发出低沉的轰鸣。邱鼎根据自己对矿物特性的理解和多次小样试验,精心调配了釉料,将其均匀地施挂在打磨光滑的胚胎上。沈星则在一旁,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窑温的变化,并不时通过观察孔查看放置在窑内的"火照子"(一种用来测试窑温和釉色变化的试片)。
一切似乎都在按计划进行。然而,当窑温攀升到一个关键节点时,意外发生了。由于对紫金石在这种特定器型、特定窑火氛围下的熔点与反应判断出现了细微偏差,原本平静的釉料突然在胚胎表面剧烈沸腾起来!咕嘟咕嘟的气泡不断冒出、破裂,釉浆如同失控的熔岩般四处流淌、飞溅!
"小心!" 正在观察火照的邱鼎离窑口最近,飞溅的、高温的釉浆直扑他的面门!电光火石之间,一直密切关注窑内情况的沈星疾步上前,猛地将他向后拉开!由于用力过猛,两人一起踉跄着跌坐在窑前的空地上。而沈星那为了保护胚胎而特意换上的素色细麻衣袖口,却被几滴溅出的、炽热如熔铁的釉浆灼穿,留下了数个焦黑的破洞,边缘还散发着蛋白质烧焦的淡淡糊味。
惊魂甫定,两人急忙看向窑内。只见那件倾注了数日心血的"日瓶"胚胎,已被沸腾的釉料彻底吞噬、扭曲,与垫烧的器具粘连在一起,变成了一堆色彩混乱、形状怪异的残骸,在窑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
希望瞬间化为乌有。窑坊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窑火依旧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仿佛在嘲笑着他们的失败。
邱鼎颓然蹲下身,拳头重重捶在坚实的地面上,指关节瞬间泛红。深深的自责与懊悔淹没了他,声音沙哑而痛苦:"都怪我!怪我太心急了!没有反复验证那紫金石的性子……白白糟蹋了这么好的胚胎,还差点……"
他的话没能说完。沈星却已站起身,轻轻拉过他紧握的拳头,不顾自己袖口的灼痕,先仔细检查他脸上、手上是否被烫伤。确认无碍后,他才松开手,声音依旧保持着令人心安的温润与平稳:"《陶说》有言,‘十窑九不成’。失手本就是瓷匠生涯中的常事,古今皆然,无人能免。一次失败,毁去的不过是一件胚胎,耗费的不过是一些时光。但若能从中窥见釉料之秘、火候之钥,这失败便比轻易的成功更为可贵。"
他平静而坚定的话语,如同山间清澈的溪流,渐渐涤荡、抚平了邱鼎心头的焦躁与自我否定。沈星弯腰,用火钳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扭曲的废品夹出,放在地上冷却。"你看,"他指着那失败的作品,"釉料沸腾的轨迹、颜色变化的界限,这些都是珍贵的线索。记录下来,我们便离成功近了一步。"
当夜,窑坊的油灯一直亮到三更天。两人顾不得疲惫,就着昏黄而温暖的灯光,将这次失败的前因后果、观察到的每一个特殊现象、釉料在不同温度下的状态变化、可能的原因推测,都事无巨细、分条析缕地详尽记录在那本日渐厚重的《煅瓷笔记》上。沈星执笔,字迹清隽工整;邱鼎在一旁补充细节,时而画出简图示意。失败的阴影在专注的探讨与记录中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清晰的思路和重新燃起的斗志。
就在他们总结教训,准备调整配方,再次向"日月瓶"发起挑战,试验进入最关键的攻坚阶段时,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如同晴空霹雳,骤然降临,彻底打乱了他们的步伐。
一封印着扬州市舶司醒目的朱红官印的加急文书,由一名身着皂隶公服、面色冷峻的衙役,直接送到了这座临河的小窑坊。文书措辞严谨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明令宣告:为筹备次年朝廷举办的、彰显国威、招待万邦使节的"万国贡典",特需征调大宋境内各地顶尖匠人,入设在京城的"贡瓷司"集中效力,为期整整半年,即刻启程,不得延误。而邱鼎,因其创新的"双乡瓷"技艺独特,作品渐获好评,名字赫然在列。
这消息,宛如寒冬腊月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瞬间冻僵了窑坊里原本温暖而充满生机的空气。半年!不仅意味着他们寄予厚望的"日月瓶"计划不得不无限期搁置,那些刚刚采集回来的珍贵原料、那些反复推敲的釉料配方、那些在失败中积累的宝贵经验,都将被迫封存。更重要的是,这是他们自相识、相知、携手探索瓷艺以来,首次要面对如此漫长而确定的别离。
而且,"贡瓷司"规矩之森严,他们早有耳闻。那是一个为皇家服务的特殊机构,入选的匠人一旦进入,几乎便与外界隔绝。高墙深院,守卫森严,既不能随意出入,连与外界通信也受到极其严格的限制,几乎等同于半软禁状态。半年音讯渺茫,对于刚刚许下"共月"之诺、正处在情感与事业交融最紧密阶段的两人而言,无疑是一种煎熬。
接下文书的那一整天,窑坊里都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闷。邱鼎沉默地整理着那些尚未使用的工具和原料,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沈星则坐在桌前,一遍遍翻阅着《煅瓷笔记》,试图将那些共同探索的细节更深地刻进脑海里,指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在寂静的窑坊里显得格外清晰。
"星哥,"傍晚时分,邱鼎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那'日月瓶'的胎土,我今晚就去把它揉好,用油纸密封,存在最大的那个青瓷缸里,放在阴凉处。等我回来……"
"好。"沈星打断他,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我替你守着它们,守着这窑火。等你回来,我们重新开始。"
离别的那天清晨,运河码头笼罩在深秋特有的、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晨雾中。远处的船只、近处的柳树、往来的人影,都在这片雾气中变得影影绰绰,恍若一幅笔触湿润、意境朦胧的淡墨山水画。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甜气息和深秋的凉意。
邱鼎只背着一个简单的青布行囊,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几件他视若珍宝的、自制的制瓷小工具。他身上依旧穿着那件平日里干活穿的、洗得有些发白、沾染着点点深色釉料的灰布短打,仿佛只是像往常一样,出门去远处采集一些稀有的原料,不久便会归来。沈星一路默然相送,两人并肩走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脚步声在空旷的晨雾中回荡。
码头上,其他被征调的匠人也在与家人道别,絮絮的叮嘱声、压抑的哭泣声、漕船伙计催促登船的吆喝声,交织成一曲离别的骊歌。沈星和邱鼎站在人群边缘,千言万语在唇齿间反复辗转,却都觉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沈星只是深深地看着邱鼎的眼睛,将一句包含了所有担忧、不舍与期盼的话,化作一声轻叹:"此去京城,路途遥远,诸事……万事当心。我……我在这扬州,在这窑坊,等你回来。"
邱鼎凝视着沈星清瘦的面容和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中此刻难以掩饰的忧色,重重地点了点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从怀中取出那枚日夜贴身佩戴、已被体温焐得温润如玉的柳叶形瓷哨,郑重地、几乎是强行地塞入沈星微凉的掌心,又将他的手指合拢,让他紧紧握住。然后,他指了指自己腰间那枚形制相同、只是略大一号的瓷哨,努力扬起一个如同往日般明朗、却带着一丝勉强的笑容,试图驱散这凝重的离愁别绪:"星哥,你看,哨子在,便如同我在你身边一样。记得我们约定的调子吗?你若想我了,或者有什么急事,就对运河吹响它,风会把你的声音带给我。'日月瓶'的胎土,我已经按照我们商量好的比例揉制完毕,用湿布和油纸层层包裹,封存在那个最大的青釉荷叶盖罐里了。你……替我先守着它们,守着我们的窑火。等我回来,我们一定能把它烧成!一定!"
这时,漕船启航的号角声"呜——"地响起,低沉而悠长,穿透层层晨雾,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意味,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上。邱鼎咬了咬牙,最后深深地看了沈星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心底,然后猛地转身,踏上了连接船舷与码头的、微微晃动的木质跳板。他的脚步,第一次显得如此滞涩、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绵密的针尖之上。
船帆在船工的号子声中缓缓升起,吃饱了风,鼓胀起来。沉重的铁锚被拉起,漕船开始顺着浑浊的运河水流,缓缓移动,离岸。沈星始终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岸边一棵执拗的垂柳,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站在船舷边、同样凝望着他的灰色身影。雾气与河面的波光交织在一起,使得那身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小,最终,在河道那个熟悉的拐弯处,被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彻底吞没,再也寻觅不见。
手中那枚瓷哨,还残留着邱鼎胸膛的温度,熨帖着沈星冰凉的掌心。他紧紧攥着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攥着最后一点维系与远方之人的纽带。直到此时,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初秋的晨风,拂过空旷的码头,掠过他单薄的衣衫,竟是如此的料峭,带着直透骨髓的寒意。
邱鼎离去后的窑坊,顿时陷入了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空寂。往日里,这里总是充满了声音——邱鼎拉坯时转轮欢快而富有节奏的嗡鸣声,他调试釉料时哼唱的、不成调子的扬州小曲声,发现新灵感时兴奋的呼唤声,甚至是失败时懊恼的跺脚声……所有这些声音,都随着主人的离去而消失了。如今,只剩下运河水流永不疲倦的潺潺声,以及风吹过院中那棵老桂树枝叶的沙沙声,反而更衬得这方天地失去了最重要的生机与灵魂。
沈星依旧保持着规律的作息。他每日都会仔细整理、补充那本《煅瓷笔记》,将邱鼎离开后自己的一些零星感悟和观察记录下来;他会定时检查那些封存好的瓷土与釉料,确保它们不会因为保存不当而变质;他会清扫窑坊,擦拭工具,让一切都保持着邱鼎离开时的模样,仿佛他只是出门远游,下一刻就会推门而入。然而,无论他如何用忙碌填充时间,那种无处不在的空落感,却始终如影随形。他常常会不自觉地走到窑口,望着那冰冷沉寂的炉膛出神,眼前总会浮现出邱鼎守着窑火时,被跳跃的火光映照得发亮的、专注的侧脸,耳畔也仿佛能听到他那爽朗的、极具感染力的笑声。
思念,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如同悄无声息滋生的藤蔓,悄然爬满了心间。
直到邱鼎离开后的第三个黄昏。夕阳的余晖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又渐渐褪为沉静的绛紫。运河的水面倒映着这变幻的天光,流金溢彩。沈星像前两日一样,独自坐在窑坊内,面对着那个封存着"日月瓶"胎土的、硕大的青釉荷叶盖罐出神,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罐壁上反复描画。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仿佛直接响在心底的瓷哨声,忽然顺着运河上吹来的晚风,飘飘悠悠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那声音是如此之轻,断断续续,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穿越了千山万水,耗尽了所有气力才抵达此处。但沈星瞬间便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猛地松开,开始疯狂地跳动——他不会听错!那是独属于邱鼎的瓷哨声!是他们约定好的、代表"平安"与"思念"的特定长短与节奏!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像一支离弦的箭,倏然起身,疾步冲入院中,举起了那枚日夜佩戴在颈间、紧贴心口的瓷哨,用尽全身的力气,鼓动胸腔内所有的气息,吹响了一声悠长而清越的回应!
"吁——"
一呼,一应。两缕同样清润、却承载着不同情感的瓷哨声,在暮色苍茫、归鸟投林的运河上空,顽强地、执着地升起,继而缠绵地交织在一起。它们虽然微弱,仿佛随时会被晚风吹散,被潺潺的水声淹没,却奇迹般地穿透了空间的阻隔,如同一座无形的桥梁,瞬间连接了两颗遥遥相望、彼此牵挂的心。
沈星屏住呼吸,极力捕捉着风中那缕熟悉的回响,直到它彻底消散在夜色降临前的空气中。他不知道,邱鼎是如何在戒备森严、规矩繁多的贡瓷司附近,找到这样一个短暂而宝贵的机会,冒着风险吹响这声哨音。但他无比清晰地明白,这跨越了遥远距离的一声哨响,是邱鼎在用他们之间独有的方式,向他传递着最简单、却也最重要的信息:我一切安好,勿念。我想你。
滚烫的热泪,毫无预兆地霎时盈满了沈星的眼眶,视线变得一片模糊。但他紧握着瓷哨的指尖,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他抬起手,用衣袖用力抹去泪水,唇角无法抑制地、真正地扬起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泪光的真切微笑。那笑容,如同阴霾多日的天空,终于云破月来,洒下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