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回到窑坊,脚步沉稳而坚定,方才那片刻的恍惚与感伤已被一种更为深沉的力量取代。他熟练地取下挂在墙上的火折子,轻轻一吹,橘红的火苗便跃动起来,点亮了桌角那盏熟悉的青釉油灯。灯盏是他与邱鼎一同烧制的,釉色青中带灰,仿佛雨后的远山。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如涟漪般扩散开来,渐渐驱散了屋内积攒了一整日的昏暗,也将他修长的身影投映在身后的土墙上,随着灯火的跳跃微微晃动。
他在那张被岁月磨得光滑的木桌前坐下,桌面上还散落着几片邱鼎临走前试釉的碎瓷片。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归拢到一旁,然后郑重地铺开那本厚实的《煅瓷笔记》。笔记本的封面是深蓝色的土布,已被摩挲得有些发白,边缘微微卷起。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封面,仿佛能感受到两人共同伏案时留下的温度。他翻到记录着"日月瓶"构想与数次试验详情的那几页,纸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有他工整清隽的小楷,也有邱鼎略显潦草却充满力量的批注,还有他们共同绘制的草图、记录的失败与成功的细节。墨迹深浅不一,记录着无数个挑灯夜战的夜晚,也见证着他们从初生牛犊的设想到一步步接近核心技艺的艰辛历程。
他取过那方陪伴多年的端石小砚,注入少许清水,手持墨锭,开始不疾不徐地研磨。墨条与砚台摩擦发出细微而均匀的沙沙声,在寂静的窑坊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一种仪式,让他的心绪也随之沉淀、凝聚。墨香渐渐弥漫开来,与窑内残留的、若有若无的烟火气、泥土气息混合在一起,构成一种独属于此间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他提起那支邱鼎为他特制的竹管狼毫笔,笔杆上还刻着一个小小的"星"字。笔尖在微黄的宣纸上略作停顿,吸饱了浓黑的墨汁,然后,他凝神静气,力透纸背地、一笔一划地写下那十六个早已在心中盘旋了无数遍、饱含着无尽信念与灼热期盼的字:
"金乌玉兔,分辉天地;星鼎共煅,终耀乾坤。"
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结构严谨,笔锋藏而不露,却自有一股内敛的锋芒与不容置疑的坚定。乌亮的墨迹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幽微的光泽,如同他们此刻在离别淬炼下愈发剔透、愈发坚韧的内心。他搁下笔,静静地凝视着这行字,仿佛能看到遥远的京城之中,邱鼎也正在某一盏灯下,为着同一个梦想而默默努力。空间的阻隔,此刻竟奇异地化作了某种精神上的共鸣与共振。
他深知,眼前的离别,不过是漫长瓷路上必经的一次淬炼,是成就那足以传世的"日月同辉"之前,必须独自忍受的寂寞与等待。这就像一块上好的瓷土,需要经过反复的揉捏、陈腐,才能去除其中的气泡与杂质,获得最佳的可塑性;又如同釉料中的珍贵矿物,需要在孤独的研磨中,才能释放出最纯粹、最绚烂的色彩。他们的"共月窑"之梦,恰如窑中那些正在经历烈火煅烧的瓷器,唯有经受住这般高温的考验、时间的打磨与分离的淬炼,排除所有心绪的浮躁与技艺的不纯,才能褪去凡胎,成就那真正不朽的、内外如一、表里澄澈的夺目光华。这光华,将不仅来自于完美的釉色与形态,更来自于融入其中的、历经考验而愈发璀璨的情感与意志。
而此时,他需要做的,便是怀抱着这份在寂静中孕育出的、愈发坚定的信念,如同一位忠诚的守夜人,守护好这片他们共同点燃的、象征着希望与追求的窑火。他要悉心照料好他们此前像燕子衔泥般搜集回来的所有希望的种子——那些标注清晰的矿石,那些密封保存的瓷土,那些记录着成功与失败的手稿。他更要在这段独处的时光里,不断地反刍已有的知识,探寻新的可能,打磨自己的技艺,让心性与能力都在等待中得以升华和沉淀,静待那个与他共此明月、共此匠心、注定要携手走过漫长瓷路的人,终将披着满身风尘,亦或是踏着清澈的月色,安然归来。
窗外,一弯清瘦的秋月如钩,早已悄然升上湛蓝得近乎墨黑的夜空,周围散落着几颗疏朗的星子,眨着清冷的光。月华寂寂,如同无声的流水,温柔地洒向已然沉睡的、轮廓模糊的扬州城,洒向蜿蜒千里、在夜色中如同一条暗色缎带的运河,也透过薄薄的窗纸,洒在这座临河小窑坊的窗棂上,在地面投下斑驳而安静的影子。运河的水声,依旧在不分昼夜地、潺潺地、不知疲倦地流淌着,那恒久的声音仿佛是这个夜晚唯一的脉搏,它载着那缕刚刚消逝在风中、却已深植心底的瓷音哨声,流向迷雾重重的远方,也流向那个注定充满了未知挑战、却也必然孕育着希望与盛大重逢的未来。
窑坊内,油灯的光芒依旧温柔而执着地笼罩着沈星伏案的身影,将他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之中。这光芒也流淌开来,笼罩着那些陈列在简陋木架上、堆放在墙角竹筐里的,他们共同采集、整理的形形色色的矿石样本。那些形态各异、未经雕琢的石头,在跳动的光线下,泛着幽微而各异的、内敛的光泽:赤铁矿红褐如凝固的火焰,孔雀石翠绿如初生的春苔,石英莹白如新雪,紫金石幽紫如暮霭中的霞光……它们静静地沉睡着,如同蛰伏的精灵,仿佛在默默等待着,等待下一次窑火重燃、烈焰腾空之时,将自己深藏的天地精华与岁月密码,毫无保留地熔铸、升华,最终凝结成那对象征着永恒守望与灵魂共鸣的"日月同辉"之中,成就一曲泥与火、分离与重聚的永恒赞歌。
漕船离岸的瞬间,船身与码头碰撞出沉闷的响声,仿佛在邱鼎心头重重一击。他伫立在甲板边缘,任由深秋的寒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扬州城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模糊,最终化作天际一抹淡墨般的痕迹,唯有运河两岸的垂柳还在视野尽头摇曳着最后的绿意。他下意识攥紧腰间那枚柳叶瓷哨,青白色的瓷质在指尖传递着熟悉的温润,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这是他与故土最后的牵系。
船舱内挤满了来自天南地北的匠人,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木屑和金属的混合气息。一个老木匠正在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的刨刀,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几个绣娘围坐在一起,手中的丝线在指间翻飞,绣出熟悉的家乡图案;铜匠的布囊里不时传来工具碰撞的清脆声响,像是远方故乡的呼唤。这些平日里在各自领域独当一面的能工巧匠,此刻却都敛去了锋芒,脸上写满了离愁与对未知的惶惑。
"小兄弟,瞧你这双手,是瓷匠吧?"一个面色黝黑的中年陶匠凑近,目光落在邱鼎布满细小伤痕和釉料痕迹的手指上,"这手上的茧子,一看就是常年揉泥拉坯的。"
邱鼎微微颔首,将怀中的行囊抱得更紧。那里除了几件换洗衣物,还珍藏着几块试釉小样和一本薄薄的笔记——那是他与沈星共同研究"日月瓶"釉料的心血结晶,每一页都浸透着他们共同的梦想。
"这一去就是半年呐。"陶匠叹道,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护身符,"家里婆娘带着两个娃娃,不晓得要怎么过活。听说贡瓷司那地方,规矩比天还大,稍有不慎就要受罚,只盼着能平安归来。"
这话语如细针,轻轻刺痛了邱鼎的心。他眼前浮现沈星立在码头的身影,素色长衫在晨风中微微飘动,清瘦得仿佛随时会融进雾里。他下意识抚上瓷哨,冰凉的触感却让心头的灼热更甚。
漕船在运河上日夜兼程,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规律而单调。邱鼎大多时候独处,倚在船舷看两岸景致流转。江南的温婉水色渐渐褪去,粉墙黛瓦变成了土坯茅屋,湿润的空气也变得干燥起来。这地理的变迁,恰似他此刻的心境——从与沈星相守的温暖,坠入前途未卜的孤寂。他反复回味着与沈星共同探索瓷艺的日夜:那些为调配釉料彻夜不眠的执着,那些开窑时屏息以待的紧张,那些灵光乍现时的相视而笑。这些记忆,如今成了支撑他面对未知的唯一薪火。
第七日黄昏,漕船在暮色中驶入京城码头。夕阳的余晖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却映不出江南的温柔。甫一靠岸,便有身着深色官服、面色冷峻的吏员上前。他们被迅速编队、造册,而后像货物般被押送往城西的贡瓷司。沿途街市繁华,人声鼎沸,却都与这些被征调的匠人无关。
贡瓷司的森严远超想象。五丈高的灰墙隔绝了内外,墙头可见持戟兵士巡逻的身影,冰冷的铁甲在夕阳下闪着寒光。朱漆大门缓缓开启,露出内部错综复杂的格局:数十座作坊鳞次栉比,窑场里炉火正旺,吞吐着灼人的热浪;料场上堆放着各色矿土,像是一座座彩色的小山;库房重门深锁,铜锁上已经生了绿锈。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釉料与炭火混合的独特气息,却少了扬州窑坊里的那份自在。
管理匠人的王司官站在阶上训话。他约莫四十年纪,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鹰,扫视众人的目光像是在清点物品。"此地乃皇家重地,诸位既入此门,当时刻谨记三规五戒。"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一不准私自出入,二不准打探消息,三不准擅改工艺。专心役事,莫问其他。"
邱鼎被分到釉料组。这里的作坊宽敞却压抑,高大的屋顶投下深深的阴影。匠人多是年过四旬的老师傅,手法纯熟却固守成规。当他尝试将扬州带来的新式配比融入传统青白釉时,立即感受到数道不赞同的目光。
"年轻人。"姓孙的老匠人慢条斯理地搓着釉石,眼皮都未抬,"在宫里当差,最要紧的是稳当。祖辈传下来的方子,历经千窑万火,错不了。擅自改动,轻则杖责,重则......"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浑浊的眼中闪过警告。
邱鼎抿紧双唇,将辩解咽回肚里。他明白,在这等级森严之地,任何创新都可能被视为挑衅。白日里,他默默记下那些秘不示人的传统配方;夜晚则蜷在狭窄的住所,就着如豆灯火研究试釉小样。炭笔在纸片上飞速演算,试图攻克"日瓶"霞光釉的难关——那需要让釉色在窑火中自然晕染出朝霞的层次,既要金光流转,又要绯红渐变,难度超乎想象。
京城的冬夜格外漫长。北风在窗外呼啸,卷起沙尘敲打着窗纸。邱鼎时常在深夜惊醒,望着被窗棂分割的月光出神。思念如附骨之疽,在寂静中啃噬着他的心。他无数次取出瓷哨,却在触及唇畔的瞬间又颓然放下——既怕哨声引来守卫,更怕这微弱的声响根本穿不透重重宫墙,到不了那人身边。
转机发生在一个飘着细雪的午后。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给这座森严的官署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邱鼎奉命前往库房领取珍贵的"苏麻离青"钴料。这种产自波斯的钴料色泽纯正,是绘制青花的上等原料。途经一处荒废院落时,隐约听见两个小吏的对话:
"......南边局势不太平,元军又在调动兵马。朝廷连下三道征兵令,闹得人心惶惶。"
"可不是?听说扬州前几日还有乱兵劫掠,好几处民宅都遭了殃......"
"扬州"二字如惊雷炸响。邱鼎脚步踉跄,险些打翻手中的釉料桶。乱兵劫掠?星哥可还安好?临河的窑坊是否无恙?恐慌如冰水灌顶,让他浑身发冷。他仿佛看见沈星独自守在窑坊里的身影,看见跳动的火光映在他担忧的脸上。
那一整日他都魂不守舍。调配釉料时竟将两种不相容的矿物混合,幸得及时发现,才未酿成大祸。监工吏员厉声斥责,罚他去清洗釉缸。冰冷的污水浸透衣袖,冻得他手指发麻,却不及心中寒意半分。
是夜,他趁着守备换岗的间隙,偷偷潜至西北角一处堆放废弃窑具的角落。这里靠近外墙,隐约能听见街市传来的更鼓声。他屏息聆听良久,确认四下无人,这才颤抖着取出瓷哨。
哨声被压抑得极轻,如秋虫最后的哀鸣。他一遍遍吹着约定的调子,直到双唇麻木,胸腔因缺氧而阵阵发疼。这微弱的声响刚出口就被夜风撕碎,但他仍固执地吹着,仿佛要将所有的牵挂与恐惧都寄托其中。雪花落在他的肩头,融化在炽热的泪水里。
就在他绝望地倚着墙壁滑坐在地时,命运悄然转折。
三日后,贡瓷司总监——一位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的老太监巡视釉料作坊。他缓步走过每个工作台,偶尔驻足查看。当行至邱鼎的台前时,他忽然停下脚步,枯瘦的手指拈起一块试釉小样。
那是一片试验性的霞光釉,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流转着金红交织的微光,像是凝固的朝霞。
"你,过来。"老太监的声音沙哑如磨砂,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邱鼎心跳如擂鼓,上前深深行礼,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这是什么釉?"老太监将试片对着天光,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邱鼎深吸一口气,谨慎地解释了对传统釉色的改良设想,刻意略去了"日月瓶"的来历,只说是自己平日琢磨的试验。他注意到老太监的手指在试片上轻轻摩挲,像是在感受釉面的质感。
老太监静默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情绪。良久,他缓缓道:"想法确有几分巧思。不过,皇家用器,首重端庄典雅,过于奇巧,反失其正。"
就在邱鼎以为要受责罚时,老太监话锋突转:"然,万国贡典,亦需彰显天朝物华天宝、匠心灵动。你既有此心,明日便到内造司报到吧。"
这话如石入静水,在匠人间引起细微骚动。孙老师傅等人面露惊诧,眼神复杂地打量着邱鼎。而邱鼎自己更是心潮翻涌——内造司专司御用瓷器制作,能入其门者皆是万里挑一。那里的窑火,烧制的是供奉皇家的珍品,每一道工序都关乎生死。
是机遇还是陷阱?是通往技艺巅峰的阶梯,还是背离"共月窑"初心的歧路?他抬头望向老太监远去的背影,只见那袭绛紫官袍在暮色中渐行渐远,仿佛携着某个未解的谜题。内造司的窑火,是否会吞噬他在扬州点燃的那簇为"共月"而生的火焰?
当夜,邱鼎辗转难眠。他摩挲着怀中那本笔记,沈星清隽的字迹在月光下依稀可辨。窗外,北风卷着雪花叩击窗棂,犹如命运无声的叩问。在这京华烟云深处,他仿佛站在了一个岔路口,一边是皇家的荣光与束缚,一边是扬州的等待与自由。而腰间的瓷哨,依然带着南方的温度,在这寒冷的北国夜里,成为他唯一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