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我睡在苏暖房间的沙发上。
这比她家那个沙发床要小，我一米八的个子，只能蜷着腿。但我睡得很好，一夜无梦。这是我离开家以后，睡得最安稳的一觉。没有惊醒，也没有被噩梦缠绕。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刺啦刺啦”的声音吵醒。
我睁开眼，天光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苏暖正穿着一件宽大的T恤，背对着我，在小小的阳台上画速写。铅笔在画纸上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
我坐起来，身上的薄毯滑了下去。房间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我的行李箱靠在墙角，像一个沉默的客人。
“醒了？”她没回头，声音里带着清晨的慵懒，“洗手池上有新的牙刷和毛巾。桌上有面包。”
“……好。”
我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来，走进卫生间。牙刷是蓝色的，毛巾是白色的，都带着包装。我撕开包装，挤上牙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乱糟糟的，眼角还有些红。但眼神，好像没有昨天那么空洞了。
我洗漱完出来，苏暖已经画完了。她把画板收好，坐在小餐桌前，正在啃一片吐司。
桌上放着一袋吐司面包和一罐草莓酱。
我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也拿起一片吐司。我们俩谁也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吃着早餐。空气里有一种微妙的、混合着尴尬和安定的气氛。
“好了，”她吃完最后一口，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然后把一张纸推到我面前，“我们现在来约法三章。”
我愣住，看向那张纸。是她画速写的素描纸，背面用黑笔写着几行字。
“第一，我们现在是室友，不是房东和租客。所以，房租一个月一千二，水电网费均摊。你那份，等你找到工作，领了第一个月工资再开始给。”
“第二，在你找到工作前，你负责每天的晚饭和打扫卫生。我负责买菜。”
“第三，不许再说‘谢谢’和‘对不起’。有事说事，有意见提意见。也……不许再玩消失。”
她说完，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我看着那张纸，上面的字迹，和她画画的线条一样，干净利落。她没有把我当成一个需要被同情的可怜虫，而是把我放在了一个平等的位置上。她给了我一个可以喘息的缓冲期，也给了我一个需要承担的责任。
这让我那颗悬着的心，踏实地落了地。
我拿起笔，在那张纸的末尾，签上了我的名字：林悦。
“没问题。”我说。
她看到我的签名，满意地笑了，把那张纸像宝贝一样折好，收了起来。“行，室友。那我们今天的第一项任务，就是给你找工作。”
她从一堆旧杂志下面，翻出一份昨天的晚报，摊在桌上，推给我。“看看吧，服务员、送水工、超市理货员……你有什么想做的？”
我看着报纸上密密麻麻的招聘广告。那些陌生的工种，在我眼里，都变成了一个个具体的数字。工资，工时，包不包吃住。
“我什么都能做。”我说。只要能挣钱，能让我付得起那六百块的房租。
“那就先从这个开始吧。”她指着其中一个豆腐块大小的广告，“连锁快餐店，招后厨学徒，离这儿不远，包一顿午饭。”
我记下地址和电话。
“下午去面试。”她拍板决定，“现在，我们去执行第二项任务。”
“买菜？”
“对。”她站起身，拿起挂在门后的帆布袋，“走吧，让你见识一下菜市场的险恶。”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逛菜市场。
以前在家里，这些事都与我无关。菜市场在我印象里，就是地面永远湿漉漉的，空气里混杂着鱼腥味、蔬菜腐烂味和各种香料味的嘈杂地方。
苏暖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她熟练地穿梭在各个摊位之间，跟卖菜的阿姨讨价还价，捏捏这个番茄，看看那根黄瓜。
我跟在她身后，像个一无所知的学徒，手里拎着越来越沉的帆布袋。
“你看，”她拿起一把青菜，递到我面前，“要选这种，叶子绿得发亮，根上还带着泥的，才新鲜。”
她又指着案板上的猪肉：“买肉要看颜色，太红或者太白都不对。这种粉红色的，按下去还有弹性，才是好肉。”
我听着她絮絮叨叨地传授着这些生活常识，心里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这些琐碎的、充满了烟火气的东西，离我曾经的生活那么遥远，却又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原来，好好生活，是需要学习的。
买完菜回去，我按照约定，开始准备晚饭。两菜一汤，番茄炒蛋，青椒肉丝，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都是最简单的家常菜。
我系上苏暖那件有点可笑的粉色小熊围裙，在小小的厨房里忙活。切菜，点火，倒油。油烟机“嗡嗡”地响着，锅里发出“滋啦”的声响。
苏暖没有来帮忙，她就坐在客厅的画板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画着什么。
等我把最后一道汤端上桌，她才放下画笔，凑过来闻了闻。
“可以啊，林悦同学，”她夸张地吸了吸鼻子，“看起来人模狗样的。”
我没理她的调侃，给她盛了碗饭。
我们面对面坐着，吃着我做的第一顿饭。番茄炒蛋有点咸，肉丝切得粗细不均。但苏暖吃得很香，把一整碗饭都吃完了。
“手艺不错。”她放下碗筷，很认真地评价，“比我做的好吃。”
我心里，有种小小的、陌生的喜悦，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涟漪。这是我第一次，因为“做得好”而得到肯定。不是因为成绩，不是因为听话，只是因为一顿饭。
吃完饭，我收拾碗筷，她就靠在厨房门口看我洗碗。
“林悦，”她突然开口，“等工作稳定了，你想不想……去跟人聊聊？”
我洗碗的动作一顿。“聊什么？”
“就是……心理咨询。”她小心翼翼地措辞，“我认识一个学姐，在大学的心理健康中心工作。不是说你有什么病，就是……有时候，心里堵着的东西，说出来会好受一点。跟陌生人说，可能比跟朋友说，更容易。”
我关掉水龙头，把洗干净的碗放进橱柜。
心理咨询。
这个词，对我来说很陌生，甚至有点刺耳。它像是在提醒我，我是个不正常的人。
我沉默着，没有回答。
“你别多想，”她看我没反应，赶紧解释，“我就是随口一提。我以前……我以前也去过。挺有用的。”
她又提到了她的过去。那个她很少说，却构成了现在的她的过去。
我转过身，靠在洗碗池上，看着她。灯光下，她的眼神真诚，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或审判。
“等我领了第一个月工资，”我说，“我就去。”
这不是妥协，也不是敷衍。而是在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如果这是“好好生活”的一部分，那我也愿意去尝试。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不辜负她此刻的这份小心翼翼。
她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好！”她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像在跟一个战友击掌，“那就这么说定了！”
下午，我换上自己最干净的一件白T恤，按照报纸上的地址，去找那家快餐店。
苏暖把我送到路口，没有再往前。
“别紧张，”她冲我挥挥手，“就当是去吃个免费的汉堡。不行咱就换一家。”
我点点头，转身，一个人朝着那家亮着巨大“M”标志的快餐店走去。
阳光正好，我看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它不再显得那么单薄和灰暗。我知道，这只是第一步。我的未来，终于不再是这个家的影子，而是属于自己的，向阳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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