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铃声，像一声冗长的哨音，划破了整个下午的沉闷。
我放下笔。
笔尖在答题卡最后一个选项的方框里，留下一个过于用力的黑点。考场里安静了几秒，然后像一锅烧开的水，瞬间沸腾。有人欢呼，有人趴在桌上哭，有人把卷子揉成一团扔向天空。
我坐在原地，没动。
我看着窗外被切割成块的蓝天，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抽空了，轻飘飘的，像一颗氢气球。持续了三年的高压，那根绷到极限的弦，在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啪”地一声，断了。
监考老师说“可以离场了”，我才慢吞吞地开始收拾东西。准考证，身份证，那支写到快没油的笔。我把口袋里那枚用红绳穿着的铜钱掏出来，攥在手心，它已经被我的体温捂热了。
走出教学楼，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校门口，比赶集还热闹。家长们举着花，拉着横幅，像迎接英雄一样，在人潮里寻找着自己孩子的身影。拥抱，欢呼，喜悦的泪水，在这里汇成了一片喧闹的海洋。
我站在台阶上，看着这一切，像在看一部和我无关的电影。
然后，我看见了他们。
就在那棵最大的香樟树下。我爸，我妈，还有林欣。
我妈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正一脸关切地往林欣嘴里喂着什么。我爸站在旁边，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近乎讨好的笑容，正用手给她扇着风。林欣被他们围在中间，像一个刚刚打赢了仗的公主。
“欣欣，感觉怎么样？最后一道大题难不难？”我妈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人群，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
“还行吧，就是时间有点紧。”林欣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没事没事，考完了就别想了！回家妈给你炖了鸽子汤，好好补补！”我爸赶紧接话。
他们三个人，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完整的圆。
我站在离他们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他们谁也没有朝我这个方向看一眼。仿佛我只是一棵树，一个路过的陌生人，一团空气。
我忽然觉得很好笑。
我曾以为，我会愤怒，会冲上去质问。可真到了这一刻，我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像看着一潭死水，连扔一块石子进去的欲望都没有。
原来，当失望积攒到顶点，剩下的，就只有平静。
我转身，逆着涌出校门的人流，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没有回苏暖家。我坐上了一辆公交车，随便它开往哪里。我靠着窗，看着熟悉的街景一点点变得陌生。高楼，工地，郊区的农田。车厢里摇摇晃晃，我竟然睡着了。
再醒来时，车已经到了终点站。天色暗了下来，橘红色的晚霞烧了半边天。
我下了车，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我找了个长椅坐下，拿出手机。屏幕上，有好几条苏暖发来的消息。
“考完了！解放了！”
“你在哪？我没在校门口看到你。”
“看到回消息。”
我没有回。
我点开通讯录，手指往下滑，停在了“父亲”那个名字上。我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然后，我按下了“编辑”，再按下了那个红色的“删除联系人”选项。
屏幕上弹出一个确认框。
“您确定要删除此联系人吗？”
我点了确定。
“父亲”消失了。
接着是“母亲”。删除。
最后是“林欣”。我停顿了一下，想起了那封信，想起了她站在书店门口通红的眼睛。然后，我还是按下了删除。
通讯录里，瞬间清净了。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像是卸下了一个背了十七年的、沉重无比的龟壳。
我坐上返程的公交车。回到那栋旧居民楼下时，天已经全黑了。我抬头，看到那个小小的窗户里，亮着一盏温暖的灯。
我用钥匙打开门。
苏暖正坐在桌边吃泡面，看到我，她愣了一下，随即松了口气。“你跑哪去了？吓死我了。”
“随便走了走。”我说。
她指了指桌上另一碗没拆封的泡面：“给你留的。”
“我不饿。”
我走到沙发床边，从床底下拉出我那个破旧的行李箱。
苏-暖吃面的动作停住了。她看着我，筷子还悬在半空。“你……这是要干嘛？”
“我该走了。”我打开箱子，开始收拾东西。东西很少，几件换洗的衣服，几本老板送的练习册，那个装钱的铁盒子。
“走？去哪？”她的声音有点急。
“不知道。”我把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箱子里，“先找个便宜的旅馆住下，然后去找工作。”
“为什么？”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是因为你家人吗？他们在校门口……”
“不全是。”我打断她，把那个装着风景照的旧笔记本也放了进去，“苏暖，你这里很好，你对我也很好。但这不是我的家。我不能一直赖在这里。”
我不能再躲在任何人的羽翼下。不管是那个充满伤害的家，还是这个充满温暖的庇护所。
路，得我自己走。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她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把所有东西都装进行李箱，拉上拉链。
房间里，只剩下泡面散发出的、廉价的香味，和行李箱轮子滚过地板的轻微声响。
我把那串钥匙，和那张画着我侧影的素描，一起放在了桌上。
“这个，还给你。”我说，“还有这个，谢谢你。”
我拉着行李箱，站到门口。“这段时间，真的……谢谢。”
我说完，打开门，走了出去。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好不容易筑起的这点勇气，就会土崩瓦解。
我拖着箱子，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老旧的声控灯，在我身后一盏盏熄灭。
走到楼下，夏夜的风吹在脸上，带着一股黏腻的湿气。我站在路灯下，看着眼前陌生的街道，车来车往，人声嘈杂。
整个世界，好像没有一处是我的容身之所。
我拉着那个半满的行李箱，站在原地，第一次，感觉到了彻骨的茫然。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疯狂地振动起来。
我拿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犹豫了一下，按了接听。
“林悦！”电话那头，是苏暖带着哭腔的声音，她好像在跑，声音里全是风声，“你这个混蛋！你给我站在原地，不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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