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被压缩成黑板右上角不断变化的红色数字。
10, 9, 8……
教室里的空气,像一块吸满了水的海绵,沉重,湿热,挤不出半点多余的声音。风扇在天花板上“嘎吱嘎吱”地转,吹下来的风也是温的。每个人都埋在山一样的卷子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
我和苏暖不再去书店了。老板很干脆地给我放了假,只说了一句:“考完了再来。”
我们的世界,缩小到了这间小小的出租屋,和学校那间闷热的教室。
白天,我们在学校刷题,讲题。晚上,回到家,继续刷题,讲题。生活单调得像一道无限循环的程序。
我不再背单词了。苏暖说,最后几天,重要的是保持题感和心态。她从一堆画具里翻出一个小小的沙漏,放在桌子中间。
“模拟考场时间,”她说,“做一套理综,三个小时,中间不许说话,不许上厕所。”
沙漏里的细沙,无声地流淌。
我埋头做题。选择题,填空题,计算题。公式在脑子里排列组合,数字在草稿纸上跳跃。我前所未有的专注,那些关于过去的纷扰,都被挡在了这片由题目构筑的、密不透风的墙外。
做完最后一道大题,我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正好看到对面的苏暖也放下了笔。她冲我比了个“OK”的手势,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我们交换卷子,对答案。
红色的叉,和红色的勾,在试卷上交错。
“这个电磁场,”她指着一道题,“你辅助线画错了,应该是这个方向。”
“你的古诗文默写,”我拿起她的语文卷子,“‘樯橹’的‘橹’,写错了。”
我们之间的交流,被简化成了最直接的对错。没有客套,没有安慰,只有最纯粹的、为了同一个目标而进行的修正。
这种感觉,很踏实。
距离高考还有三天的时候,班主任把我们叫到走廊上,一个个单独谈话。轮到我的时候,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有些复杂。
“林悦啊,最近进步很大。”他说,“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考完……有什么打算?”
他知道我离家出走的事。学校里没有不透风的墙。
“想去南方的城市。”我说。
“挺好,年轻人出去闯闯是好事。”他点点头,又说,“家里那边……需不需要老师帮你沟通一下?”
我摇了摇头。“谢谢老师,不用了。”
他叹了口气,没再多说,只是又拍了拍我的肩。“去吧,回去复习。”
我走回教室,路过别的班级,看到有家长等在门口,给孩子送来了切好的水果和凉茶。我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回到座位,苏暖递过来一张小纸条。
我打开,上面画着一个龇牙咧嘴的怪兽,旁边写着两个字:别慌。
我看着那张纸条,心里某个被刺痛的地方,瞬间就被抚平了。我拿起笔,在下面画了一个把它一拳打飞的火柴人。
她看到纸条,肩膀一耸一聳地,憋着笑。
高考前一天,学校放了半天假,让我们回家调整状态。
我和苏暖把所有的书和卷子都收了起来,塞进床底。桌面上空荡荡的,我忽然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好像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突然松了。
“走吧。”苏暖背上她那个旧旧的画板包。
“去哪?”我问。
“去看海。”
我们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到了这个城市边缘的海滨公园。不是周末,人很少。海风吹过来,带着一股咸腥味,吹走了积攒了一整个夏天的燥热。
我们脱了鞋,踩在沙滩上。沙子很软,也很烫。
我们沿着海岸线,走了很久很久,谁也没说话。海浪一遍遍地冲刷着沙滩,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把所有的焦虑和不安,都卷进了海里。
走到一块巨大的礁石旁,苏暖停下来,从包里拿出画板和铅笔。
她席地而坐,开始画画。
我坐在她旁边,看着远方的海平面。太阳正在下落,把天空和海面都染成了橘红色。有几只海鸟,从晚霞里掠过,发出一声悠长的鸣叫。
“林悦,”她头也没抬,手里的笔飞快地在纸上移动,“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想了想。
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以前,我的人生轨迹,似乎早就被设定好了。读个不好不坏的大学,找份不好不坏的工作,然后,或许,一辈子都活在那个家的阴影里。
可现在,我看着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的大海,忽然觉得,未来有了一万种可能。
“我不知道。”我说,“可能……会做很多份兼职,先把大学读完。然后,想去很多地方看看。”
去看看我那个旧笔记本里,贴着的那些风景。
“嗯。”她应了一声,手里的笔没停,“我也是。”
过了一会儿,她把画板转向我。
纸上,不是眼前的大海和落日。
而是一个少年的侧影。他坐在礁石上,望着远方,眼神里有光。
是她画的我。
我看着画里的自己,有些发愣。原来,我在别人眼里,是这个样子的。不是那个低着头、弓着背的影子,而是……一个会望着远方的人。
“送给你。”她说,“预祝你,旗开得胜。”
我接过那张画,小心翼翼地,用书包装好。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全黑了。公交车里摇摇晃晃,我靠着窗,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街景。苏暖坐在我旁边,戴着耳机,头一点一点地,睡着了。
她的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道。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我坐得笔直,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放轻了。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擂鼓一样。
车到站了,我才轻轻地推了推她。
“到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自己靠在我肩上,脸“唰”地一下就红了,赶紧坐直了身体。
我们俩一路无言,走回了家。
晚上,我躺在沙发床上,翻来覆覆,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是明天要考的数学公式,一会儿是苏暖靠在我肩膀上的温度。
我干脆坐了起来。
隔壁地铺上,苏暖也没睡,正侧躺着,看着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光。
“睡不着?”她问。
“嗯。”
“我也是。”
我们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说:“林悦,你把手伸过来。”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把手从被子里伸了出去。
黑暗中,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也有一层薄汗。
然后,她把一个冰凉的、小小的东西,塞进了我的手心。
“这个,给你。”她说,“我爸给我的,他说能带来好运。”
我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清了手里的东西。
是一枚用红绳穿着的、已经磨得有些光滑的旧铜钱。
“明天,别怕。”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很轻,却很有力,“我就在外面等你。”
我攥紧了那枚铜钱,冰凉的触感,让我那颗狂跳不止的心,慢慢地,镇定了下来。
“好。”
这一晚,我睡得很好。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天边泛着鱼肚白。
我们谁也没说话,默契地洗漱,吃掉桌上那个画着笑脸的煮鸡蛋。出门前,我把那枚铜钱,小心地放进了上衣最里面的口袋,贴着心脏的位置。
考场就在我们学校。
校门口,已经站满了送考的家长。他们脸上,是和我父母脸上截然不同的、混杂着期盼和焦虑的神情。
我目不斜视地,和苏暖一起,穿过人群。
走到警戒线前,我们停下脚步。
“我进去了。”我说。
“嗯。”她点点头,眼睛亮得惊人,“加油。”
我转身,没有再回头,朝着考场大楼走去。
阳光穿过教学楼之间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一步一步,踩着光,走向那个决定我命运的战场。
我一个人,但我的身后,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