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那封信和那张银行卡拿出来，放在桌上。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材质，没有署名，只在正面用黑色的水笔写了三个字：林悦收。字迹娟秀，我一眼就认出，是林欣的。
苏暖的目光落在那封信上，然后又移回到我脸上。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拉开拉环，“刺啦”一声，白色的气泡涌上来。她把可乐放在我面前。
“她今天来找我了。”我看着那封信，像在说别人的事，“在我打工的书店。”
我把下午发生的事，用最简短的语言，告诉了她。包括林欣的眼泪，和我说的那些的话。我说得很平静，没有添油加醋。
苏暖安静地听着。等我说完，她才拿起画笔，在纸上轻轻画了一道线。
“那你现在，”她问，“是什么感觉？”
我愣住了。
感觉？
我不知道。愤怒，委屈，还是报复的快感？好像都有，又好像都不是。更像是在一场漫长的高烧后，身体退了温，只剩下一种虚脱的、空洞的疲惫。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
她点点头，好像这个答案在她意料之中。“那这封信，你看吗？”
我看着桌上的信封。它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我知道，一旦打开，那些我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情绪，很可能会再次将我淹没。可我又忍不住想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
我拿起信，指尖能感觉到纸张粗糙的纹理。
“我怕。”我低声说。
“怕什么？”
“怕看了会心软，”我顿了顿，补充道，“也怕看了会更恨。”
苏暖放下了画笔，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林悦，不管你看还是不看，决定权都在你手里。这和你以前不一样了。”
我捏着信封的指尖紧了紧。
是啊，不一样了。以前，我没有任何选择。现在，我可以选择打开，也可以选择把它扔进垃圾桶。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可乐里的气泡都跑光了。
最后，我撕开了信封。
信纸是学校统一发的稿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我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信里没有过多的辩解，更多的是一种迟来的、笨拙的坦白。
她说，她知道自己很自私。从小到大，她享受着父母全部的爱，心安理得。她不是没有看到我的存在，只是下意识地选择了忽视。因为每一次对我表现出关心，都会招来我妈的冷眼和斥责。她害怕失去那份独一无二的爱，所以她选择和我一起，成为这个家的共犯。
她说，她偷偷塞给我的牛奶和水果，那支被我妈摔碎的钢笔，是她唯一能鼓起勇气的反抗。但那份反抗，微弱得可笑。每一次偷偷对我好，都像做贼，伴随着巨大的恐惧和负罪感。她既希望我能感受到她的“爱”，又害怕这份“爱”被发现，给她自己带来麻烦。
她说，我离家出走后，家里彻底乱了。我爸第一次因为我的事，和我妈大吵了一架。我妈病了一场，不是装的，是真的病了。但那场病，与其说是担心我，不如说是她那套“重女轻男”的价值观崩塌后，无法接受现实的应激反应。
信的最后，她写道：
“小悦，对不起。这三个字，我欠了你十八年。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不求你原谅我，我也没有资格被你原谅。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报考了很远的大学，一个他们再也无法轻易掌控我的地方。或许，这是我唯一能为自己，也是为你做的事。这张卡里是我所有的积蓄和奖学金，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拿着，去租个好点的房子，买点好吃的，别再那么苦了。就当是……姐姐最后一次，自私地，想要弥补一点什么吧。”
“祝你，前程似锦，向阳而生。”
我把信看完，折好，重新塞回信封。整个过程，我一滴眼泪都没掉。
心里那片波涛汹涌的海，在看完信后，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没有预想中的心软，也没有更深的恨意。
原来是这样。
那些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扭曲的关爱，那些矛盾的行为，都有了答案。她不是不爱我，只是她更爱她自己，更爱那份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优越感。她的爱，是懦弱的，是自私的，是带着无数附加条件的。
而我，再也不需要这样廉价的、带着刺的爱了。
我拿起那张银行卡。密码是我的生日。我甚至都快忘了，我的生日是哪一天。
“我不要。”我把银行卡推到桌子中间。
苏暖看着我。“想好了？”
“嗯。”我点点头，“我能自己赚钱。”
我看着自己那双因为搬书、擦灰而变得有些粗糙的手。这双手，能让我吃饱饭，能让我有地方住，能让我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这比任何人的施舍，都让我觉得安心。
“那这封信呢？”她又问。
我拿起信封，走到窗边。楼下的垃圾桶，在路灯下，投下一个黑色的影子。我举起手，想把它扔下去。
可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扔掉它，就好像要用尽全身力气，去证明自己真的不在乎。可我为什么要向任何人证明呢？
我收回手，把信封随手放在了窗台上。
“就这样吧。”我说。
不原谅，也不憎恨。不撕碎，也不珍藏。它只是我过去的一部分，现在，我要把它留在过去了。
我走回桌边，拉开椅子坐下。
“苏暖，”我看着她，“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劝我大度，也没有教我如何报复。谢谢你只是把选择权，交还给了我。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谢我干嘛。是你自己想明白的。”
她拿起画笔，指了指我面前的课本。“还有时间，做两道题？”
“好。”
我打开数学练习册，拿起笔。窗外，城市的喧嚣依旧。窗内，台灯的光温暖而明亮。我看着面前那道复杂的函数题，脑子里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知道，那个叫林悦的影子，从今天起，彻底死掉了。
而我，才刚刚开始，学着如何活。
我拿起那张银行卡，和信封一起，夹进了一本旧书里。第二天，我用一个信封把它装好，通过同城快递，寄回了那个我再也不想回去的地址。收件人，写的是林欣。
我没有附上任何留言。
做完这一切，我走出邮局，阳光刺眼，我却觉得无比轻松。
日子继续。书店的工作，晚上的补习，铁盒里日渐增多的钞票。我的世界，简单、规律，并且完全由我掌控。
我和苏暖，也形成了一种新的默契。我们很少谈论过去，更多的是聊今天遇到的趣事，或是争论一道题的解法。有时候，她画画，我看书，一个晚上，我们能一句话都不说，但空气里，没有尴尬，只有一种让人心安的陪伴。
高考，在一天天的倒数中，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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