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我开口,声音干涩而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来找我了。”
我简单讲述了下午在书店发生的一切。父亲的突然出现,命令式的语气,充满鄙夷的审视,我的反抗,他的暴怒与最终的“断绝宣言”,以及老板那堵沉默却坚定的墙。我没有过多渲染情绪,只是陈述事实,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寒气。
苏暖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评论。直到我说完,她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刺啦”一声拉开拉环,递到我面前。冰凉的碳酸气泡在喉咙里炸开,一丝微弱的刺激,让我感觉重新与这个世界建立了连接。
“然后呢?”她轻声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茫然地看着她。感觉?一片混乱。有挣脱枷锁的轻,也有被连根拔起的空;有反抗成功的微末快意,更有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悲伤。
“不知道。”我如实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助,“好像……空了一块。”
苏暖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她只是重新拿起画笔,在画纸上轻轻勾勒着,那沙沙的声音像一种温和的白噪音,抚平着我内心的毛刺。
“这里,”她指了指她身边的椅子,“随时可以坐。”
那一晚,我们没有再过多谈论这件事。她画她的画,我后来也翻开了课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们只是共享着同一片灯光下的沉默,但那沉默不再是沉重的,而是充满了无声的支持和理解。
临睡前,我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有种陌生的坚定。那个永远低着头,试图缩小自己存在感的林悦,似乎在今天下午,伴随着那声吼叫,碎裂了一部分。
我知道,未来的路会更难。经济上的压力会实实在在压下来。父亲那句“看你能撑多久”像一句诅咒,也像一个挑战。
但看着镜中自己的眼睛,我深吸一口气。
撑多久?
那就撑下去看看好了。
至少,我不是一个人了。我有这间小小的、亮着灯的屋子,有一个沉默却给了我立足之地的书店,还有一个……会用安静陪伴告诉我“你还有地方可去”的朋友。
窗外,城市的灯火彻夜不眠。而我,在这个充满余波的夜晚,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我的人生,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开始了属于自己的、艰难而未知的航程。
接下来的日子,我渐渐找回了状态。书店的生意时好时坏,有时候会遇到难缠的客人,对着旧书挑三拣四,还会压低价格;有时候也会遇到志同道合的书友,和我聊起喜欢的作家和作品,一聊就是一下午。老板依旧话少,但偶尔会在我整理完文学区后,递给我一本他珍藏的旧书,让我拿去看。那些书大多是绝版的经典,书页已经泛黄,却散发着独特的书香。
有一次,我正在看老板给我的《平凡的世界》,看到孙少平在煤矿里打拼的情节,心里深受触动。老板忽然开口了:“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他一样,到处闯荡。”
我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是老板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起他的过去。
“那时候家里穷,没读过多少书,就想着出去赚点钱。” 老板的眼神飘向远方,像是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我去过工地,搬过砖,去过工厂,流水线上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后来攒了点钱,就开了这家书店。”
“为什么想开书店呢?” 我忍不住问。
“因为在我最难的时候,是书陪我过来的。” 老板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那时候累得不行,晚上躺在床上,就想看看书,暂时忘记生活的苦。书这东西,虽然不能解决温饱,却能给人力量。”
我看着老板,忽然觉得他浑浊的眼睛里,藏着很多故事。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艰难岁月,而那些岁月,最终都会成为生命里最珍贵的财富。
那天晚上,我把《平凡的世界》看完了。合上书,我想起了孙少平的坚持和勇敢,也想起了自己的经历。我知道,我现在的生活虽然辛苦,但和孙少平相比,已经好太多了。我有工作,有地方住,还有苏暖和老板的帮助,我没有理由放弃。
高考的脚步越来越近,我把更多的时间放在了学习上。每天下班回到苏暖家,我都会学习到深夜。苏暖也在准备美术联考,我们常常在同一个房间里,各自忙碌着,偶尔抬头对视一笑,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却能感受到彼此的鼓励。
有一天,我正在书店整理书架,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我心里一紧,以为是我爸又来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林欣。
她比以前瘦了些,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地看着我。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却掩不住她眼底的疲惫和不安。
书店里没有其他客人,老板依旧坐在柜台后看报纸,好像没有察觉到门口的动静。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这个我曾经羡慕、嫉妒过的妹妹,这个享受了父母所有宠爱的妹妹,此刻就站在我面前,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骄傲,只剩下小心翼翼的试探。
“小悦。” 她轻轻地喊了一声,声音带着几分哽咽。
这一声 “哥”,让我愣住了。从小到大,她很少这样叫我,大多时候都是直呼我的名字,或者干脆不叫。
我没有回应,转身继续整理书架,不想让她看到我眼底的波澜。
“小悦,我找了你好久。” 她走进来,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爸妈…… 爸妈很担心你。”
“担心我?” 我冷笑一声,转过身看着她,“他们担心的,恐怕是我丢了他们的脸吧。”
林欣的眼圈红了,她低下头,双手紧紧攥着裙摆:“不是的,哥,他们是真的担心你。爸那天回去后,发了好大一通火,然后就病倒了,躺了好几天。妈也天天以泪洗面,说不该对你那么不好。”
“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我看着她,心里的恨意已经淡了很多,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他们以前怎么对我的,你比谁都清楚。林欣,我不需要他们的担心,也不想再回到那个家。”
“我知道,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 林欣抬起头,眼泪掉了下来,“小悦,对不起,以前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那么自私,不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爸妈的爱,而忽视你的存在。”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到我面前:“这是爸妈让我给你的,里面有一些钱,还有一张银行卡。他们说,你一个人在外不容易,让你拿着用。”
我看着那个信封,心里没有丝毫动摇。我想起了我铁盒里那些皱巴巴的钞票,那是我一点一点挣来的,每一张都凝聚着我的汗水和努力。那些钱,虽然不多,却让我活得踏实、安心。
“我不要。” 我把她的手推开,“我能自己赚钱,不需要他们的施舍。”
“小悦,你别这样。” 林欣的眼泪掉得更凶了,“这不是施舍,这是爸妈的一点心意。他们知道以前对你不好,想弥补你。”
“弥补?” 我看着她,“他们欠我的,不是钱能弥补的。林欣,你回去吧,告诉他们,我过得很好,以后不用再找我了。”
林欣还想说什么,我已经转过身,重新拿起书架上的书,不再看她。她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最后轻轻地叹了口气,把信封放在了柜台前的桌子上。
“小悦,那我先走了。” 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失落,“这封信,你一定要看。里面…… 里面有我想对你说的话。”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书店。风铃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和伤感。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一片平静。我没有去看那个信封,继续整理着书架。老板从报纸后面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看他的报纸,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天下午,我一直没有碰那个信封。它就静静地躺在桌子上,像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承载着我过去的伤痛和纠葛。
下班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个信封塞进了书包。我知道,有些事情,终究是躲不掉的。我需要面对它,才能真正地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