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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喘息

十七岁,晴时有风

父亲走了。

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像浓稠的沥青,依旧黏在书店沉闷的空气里,黏在我的皮肤上,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不适。

我靠在书架上,后背抵着粗糙的木料,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只剩下软绵绵的、发冷的皮囊。耳朵里嗡嗡作响,是血液奔流和心跳擂鼓的混合噪音,盖过了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我没你这个儿子。”

那句话,不是第一次听。在心里,在无数个被忽视的夜晚,我早已预演过千万遍。可当它真的从那个赋予我生命的人口中,如此清晰、如此决绝地砸过来时,带来的不是想象中的解脱,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坠入冰窟的寒。仿佛一直赖以生存(尽管是扭曲地生存)的坐标系,骤然崩塌,我被抛掷出去,在真空里无望地漂浮。

“书架,歪了。”

老板苍老平静的声音,像一根极细的针,刺破了我周围凝固的、几乎要令我窒息的气泡。

我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扶住身后的书架。它很稳,纹丝不动。我知道,他不是在说书架。

我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那股混杂着愤怒、委屈和巨大空茫的情绪压下去,却只吸进一鼻子陈年纸张和灰尘的味道,呛得喉咙发痒。我低着头,不敢去看摇椅的方向,快步走回梯子旁,捡起刚才因为慌乱而掉在地上的那本《存在与虚无》。

封面上,萨特的黑白照片眼神深邃,仿佛在无声地诘问。存在?我的存在,在他们眼里,究竟算什么?一个错误的衍生品,一个碍眼的影子,一个可以随时宣告“没有”的物件?

我把书塞回它该在的位置,动作机械,指尖冰凉。我开始整理旁边那排哲学书籍,按照出版社和作者名字的拼音顺序,一本一本,重新排列。我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仔细,仿佛只要把注意力完全灌注在这些细微的、可控的秩序上,就能暂时屏蔽掉内心那片混乱的轰鸣。

康德、黑格尔、叔本华、尼采……一个个名字从指尖划过。他们的思想曾构建起宏大的精神殿堂,探讨着自由、意志、存在的意义。而此刻,我的“存在”,却刚刚被我的生父,用一个巴掌(虽然未落下)和一句驱逐,轻蔑地否定了。

多么讽刺。

书店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我搬动书本时轻微的摩擦声,和老板摇椅规律的“吱呀”声。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看报纸。他只是坐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用他特有的方式,为我这片刚刚经历风暴的方寸之地,提供着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稳定感。

我不知道他如何看待刚才那场冲突。是觉得麻烦,是同情,还是漠不关心?他那句“他是我的伙计,活干得不错”,像一块粗糙却坚实的浮木,在我即将溺毙时,被我本能地抓住。

至少,在这里,在这堆满旧书的方寸之间,我的“价值”被以一种最简单直接的方式承认了——我能干活,我干得不错。这比任何虚无缥缈的血缘羁绊,在此刻都显得更为真实和可靠。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阳光从天窗移开,店内的光线逐渐变得柔和,却也更加昏暗。我几乎整理完了整排哲学书籍,手臂因为反复的抬起放下而酸胀,心里的惊涛骇浪,似乎也在这机械的劳作中,渐渐平息成一片疲惫的麻木。

“今天,”老板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漫长的寂静,“早点回去吧。”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他依旧坐在摇椅里,目光平静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还没到点。”我哑声说,心里有些忐忑。我怕他觉得我带来了麻烦,怕他因为父亲的威胁而改变主意。

“书,是整理不完的。”他淡淡地说,挥了挥手,“走吧。”

我没有再坚持。对他鞠了一躬,低声道:“谢谢您,老板。”

他没有回应,已经重新拿起了那份折叠好的报纸,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我走到柜台边,拿起我的旧帆布包。今天没有新的工钱,昨天刚结过。我摸了摸口袋,那串钥匙还在,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稍微安心。

推开书店那扇沉重的木门,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校服拉链拉到顶。街道上人来人往,霓虹灯开始次第亮起,整个世界依旧按照它固有的节奏运转着,没有人知道,刚才有一个少年,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被他的世界正式宣告了“不存在”。

我没有立刻回苏暖家。

我需要一点时间,独自消化这股沉重得几乎要将我压垮的情绪。我沿着与回家相反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喧嚣的商业街,走过安静的小巷,最后在一个社区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公园里很安静,只有几个老人在散步,还有孩子在滑梯上嬉笑。他们的笑声清脆而遥远,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我靠在冰冷的椅背上,仰头看着天空。暮色四合,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暗淡的橘红,像一块即将燃尽的煤。

“我没你这个儿子……”

那句话,又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响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钝痛蔓延开来。我闭上眼,努力去想别的事情。想书店里那些等待整理的书籍,想苏暖画板上未完成的色彩,想她做的西红柿鸡蛋面升腾的热气……可是,父亲的怒吼,母亲刻薄的嘴脸,林欣欲言又止的愧疚眼神,像顽固的鬼影,交织闪现。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就因为我不是他们期望中的女儿?就因为我不够“优秀”,不够“听话”,不够像林欣那样,能成为他们炫耀的资本?

难道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原罪吗?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再次冲上头顶。我猛地睁开眼,拳头紧紧攥起,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我想呐喊,想质问,想把心里所有的不甘和痛苦都吼出来。可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只能像一尊石像,僵硬地坐在那里,任由内心的风暴无声地肆虐。

不知道过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迟钝地拿出来,是苏暖发来的消息。

“晚上想吃什么?我买了鱼。”

简短的文字,没有任何追问,却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穿透了我周围的黑暗。她没有问我为什么还没回去,没有问我今天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像往常一样,准备着我们的晚餐。

我看着那条消息,眼眶忽然一阵发热。

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会在家里亮着一盏灯,等着我回去吃饭。

这个认知,像一根救命稻草,将我从那片自我否定的冰冷泥沼里,稍稍拉出来了一些。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丝清醒。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发麻的四肢。

该回去了。

我不能一直坐在这里,被过去吞噬。我还有工作,有需要整理的书籍,有未完成的学业,还有一个……会给我留灯的人。

虽然前路依旧迷茫,虽然心里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但我知道,我不能停下。

我朝着苏暖家的方向,迈开了脚步。脚步有些沉重,却异常坚定。

走到楼下,我抬头望去。那个熟悉的窗口,亮着温暖的、橘黄色的灯光。

那是我暂时的归处。

是我在寒夜里,唯一能抓住的,微弱却真实的星光。

我拿出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

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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