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书店里缓慢移动的光斑，有了自己的轨迹。
我不再只是埋头擦灰。老板偶尔会让我去仓库里，按照他给的单子找书。仓库比店里更暗，书堆得像一座座小山，空气里全是纸张腐朽的味道。我花了一周时间，才勉强摸清了文学区和历史区的大致位置。
老板话依旧很少，但他会把一些没人要的、品相还算完好的旧课本和练习册挑出来，放在柜台下面一个固定的角落。他从没说过这些是给我的，但我每天下班，都会把它们塞进书包带走。
我的生活，被这种沉默的馈赠和规律的劳作填满了。白天，我在旧书的海洋里打捞，晚上，我在苏暖点亮的灯下补习。我铁盒里的钱越来越多，从几百块，变成了一千出头。我第一次，感觉自己脚下踩着的，是实实在在的土地。
我以为，那个家，已经被我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直到那个周五的下午。
那天没什么客人，我正踩着梯子，整理最高一排的哲学类书籍。阳光从天窗斜射下来，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像金色的浮游生物。我沉浸在这种安静里，连门上挂着的风铃响了都没第一时间察觉。
风铃“叮铃”一声，很轻。
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的光。
我从梯子上探出头，逆着光，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觉得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
“林悦。”
不是疑问，是传唤。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好像都凝固了。我抓着梯子的手，指节捏得发白。我认识这个声音，它是我童年所有噩梦的背景音。
是我爸。
我慢慢地，一格一格地，从梯子上爬下来。双脚踩在地上的时候，腿肚子还在发软。
他站在那里，穿着一身熨烫平整的深色夹克，和我记忆里那个永远陷在沙发里、看着电视、对家里一切争吵都置若罔闻的男人，判若两人。他审视着这个破旧的书店，眉头紧锁，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两枚钉子。
“跟我回去。”他命令道，没有半句废话。
我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疼痛让我找回了一点点清醒。我听见柜台后面，老板摇椅的“吱呀”声停了。
“我不回。”我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叫，但足够他听清。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拒绝，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沉了下来。“你再说一遍？”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我看见了他眼里的怒火，也看见了他身后那个沉默着、却给了我无形支撑的老板。我身后，是成千上万本沉默的书。
我深吸一口气。
“我说，我不回去。”这一次，我的声音大了些，也稳了些，“我在这里有工作，过得很好。”
“工作？”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在这种破地方搬几本破书，叫工作？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说我们老林家养了个白眼狼，一声不吭就跑了！你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尽了！”
“脸？”这两个字像火星，点燃了我心里积压多年的干柴。我盯着他，那些被我强行咽下去的话，一句一句地，从喉咙里往外冒，“在家里当个透明人，当个出气筒，就很有脸吗？”
他被我的反问噎住了，脸上的肌肉抽动着。“你……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这么跟我说话！”
“我只是在说实话！”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我也是你们的儿子！为什么林欣过生日有蛋糕有宴会，我连一句生日快乐都没有？为什么她可以拥有一切，我就只能捡她不要的？为什么！”
最后一个“为什么”，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整个书店，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我爸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大概一辈子都没被我这样顶撞过。他猛地扬起手，一个巴掌就要扇下来。
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我睁开眼，看见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似乎在极力克制。这里是外面，不是那个可以让他为所欲为的家。
他缓缓放下手，指着我的鼻子，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好，好得很。”他咬着牙说，“你不想回去是吧？行。从今天起，我没你这个儿子。你也别想再从这个家拿一分钱！我看你在这个破地方能撑多久！”
说完，他转向柜台后面那个一直沉默着的老人。
“你是这里老板？把他辞了。”他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他是我儿子，不懂事，我带他回去。”
老板慢慢地，把手里的报纸对折，再对折，工工整整地放在旁边的小几上。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我爸。
“他是我的伙计。”老板的声音苍老，却很清晰，“他活干得不错。我没理由辞他。”
我爸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他愣在那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所有的威胁和权威，在这个老人面前，都像打在了棉花上。
“你……你们……”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最后，那根颤抖的手指又指向我，“你给我等着！”
他猛地一甩手，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门上的风铃被他撞得“叮铃哐啷”乱响一通，像是在为这场闹剧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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