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光。那些光,像是在她最黑暗的时刻,唯一能抓住的星星。我突然觉得,她不再只是一个“救赎者”,而是一个和我一样,曾经在泥沼里挣扎过的人。
“那个人……”我喉咙发紧,问出了口。
她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抹很淡的笑,像风吹过的柳絮。“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又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近乎固执的坚定,“你现在,不用怕。”
她把我的词汇手册推过来,笔也重新放回我手里。“继续背。A开头,抄十遍。我画完了。”
她回到画板前,继续她的色彩游戏。我握着笔,看着“abandon”这个词。背叛,抛弃。这两个字,像刀子一样,在我心里划过。我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但我知道,她给我的这颗糖,不只是糖,是一种传递,一种接力。
我继续抄写。abandon,abandon,abandon……
这一次,我的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不再是机械的重复。我好像听到了她刚才说的,“别怕”。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我白天在书店搬书、擦灰、扫地,晚上回来,就和苏暖一起,在昏黄的台灯下,一个对着数学题发愁,一个对着画板涂抹。
书店的老板依旧沉默。他每天早上准时出现,晚上准时离开,从不多说一句废话。我把那串钥匙看得比什么都重,每天开门关门,锁好侧门,都小心翼翼。那串钥匙,那个叫做“博古书店”的地方,成了我白天唯一的“归处”。
我赚到的钱,小心地存进铁盒里。每天晚上,我都会数一遍,那些皱巴巴的纸钞,是我在这个城市里,最实在的依靠。我不再像刚来时那样,一有风吹草动就恐慌。但林欣那通电话,像一根细小的刺,时不时就会扎我一下。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再打来,我也不知道,我还能躲多久。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苏暖正在厨房忙碌。她系着围裙,哼着不成调的歌,锅里传来“滋滋啦啦”的油炸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炒菜的香气,和她身上淡淡的洗发水味混合在一起。
“回来啦?”她转过身,手里端着一盘金黄色的炸春卷,“今天炸了点东西,尝尝。”
我走过去,拿起一个。外皮酥脆,里面是热乎乎的甜菜馅。咬下去,“咔嚓”一声,然后是一股甜软的味道。
“好吃。”我含糊地说。
她看着我,眼睛弯成了月牙。“好吃就多吃点。今天你早点回来,我把课本都给你带来了。”
我心里一动。她总是这样,在我需要的时候,恰好出现。
“我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开口,“她又找过我。”
苏暖端着盘子,在我对面坐下。她没有像上次那样,立刻追问,只是安静地听着。
“她打电话到书店了。”我继续说,声音很低,“我……我又挂了。”
“她还说……爸妈很担心我。”我苦笑了一下,这种“担心”,我太熟悉了。
“你觉得呢?”苏暖问。
我看着盘子里剩下的半个春卷,沉默了。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我不想回去,但林欣的声音,偶尔还是会让我心软。那种血缘的羁绊,像一种诅咒,又像一种无法摆脱的牵挂。
“那你想怎么样?”她又问。
“我……”我抬起头,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我突然觉得,说出“我想要”这句话,好像也没那么难了,“我想……我想继续在这里待着。我想把书念完。”
“然后呢?”
“然后……我不知道。”我说,“但至少,我现在有工作,有地方住,有……”我看了她一眼,“有你。”
苏暖笑了,是那种很温暖的笑容。“那就好。”
她没有再多问,也没有给我任何建议。她只是拿起一块春卷,递给我。
“吃吧。别想太多。路,一步一步走。”
我接过春卷,放进嘴里。酥脆的外皮,甜软的内馅,在嘴里慢慢融化。
我好像,真的没那么怕了。
日子继续向前。我的生活,被切割成书店的灰尘和苏暖的画笔。我开始尝试着,用更主动的方式去面对我的生活。
我主动问老板,能不能让我多学点东西,比如怎么给旧书估价,怎么辨别书的年代。老板依旧不怎么说话,但偶尔会递给我一本厚厚的工具书,或者让我跟着他一起,看看那些来找书的顾客。
我开始留意那些来书店的人。他们有的急切,有的平静,有的只是来打发时间。他们都在寻找某种东西,或许是知识,或许是回忆,或许只是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
我看着他们,就像在看一本本活着的书。
有一次,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进来找一本很老的儿童读物。他描述得很模糊,只记得封面有一只穿着红裙子的小女孩。老板听完,只是摇了摇头。男人有些失望,但还是礼貌地道了谢,离开了。
男人走后,我突然想起,前几天我整理书架时,在角落里看到一本封面残破的旧书,上面好像画着一个小女孩,红色的裙子……我赶紧跑过去,翻找起来。
那本书被我放在了最里面的一个角落,封面确实破损严重,但依稀能看到,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小女孩,正站在月亮下面。
我把它拿出来,递给了老板。
“老板,是这个吗?”
老板接过书,仔细地翻看着,然后,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很深邃,又很复杂。
“是你找到的。”他说。
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了那本男人要找的《废都》,递给了我。
“送给那位先生。告诉他,这是书店送给他的,一份小小的礼物。”
我愣住了。
“那……那这本书呢?”我指了指我找到的那本旧书。
“这本书,”老板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笑意,虽然很浅,“算是你今天的,额外奖励。”
我拿着那本儿童读物,走出书店,追上了那个男人。
“先生,请等一下。”
男人转过身,看到我,有些意外。
“这是您要找的书。”我把书递给他。
男人接过书,翻开封面,看到那个小女孩,眼睛瞬间亮了。
“对,就是它!太谢谢你了!”他激动地说,“这本书,我找了多少年了!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小朋友,你是这里的伙计吗?我该怎么谢谢你?”
我看着他,脑子里闪过老板的话。
“不用谢,先生。这是我们书店的一点心意。”我把《废都》也递给了他,“这本书,也送给您。”
男人看了看《废都》,又看了看我,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解,但很快,他又笑了起来。
“好,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拿着两本书,转身离开了。
我站在街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我赚到了五十块钱的工钱,还额外找到了一本,可能很有价值的旧书。
更重要的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方式,给别人带来了“找到”的快乐。
这种感觉,比单纯地“存在”着,要充实得多。
我回到书店,老板正坐在摇椅上,看着我。
“今天,”他慢慢地说,“你做得不错。”
这句简单的话,像一道阳光,照进了我心里。
我看着他,第一次,真正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