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眼泪像坏了的水龙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砸进那杯温水里,一圈圈漾开,又很快消失不见。手里的杯子,是唯一的热源,我死死地抓着它,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苏暖就坐在我旁边,在地毯上。她没有说话,没有问我怎么了,也没有拍我的背。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像一棵树。过了一会儿,她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我。
我接过来,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纸巾很快就湿透了。
整个房间里,只有我压抑不住的、细碎的抽噎声,和窗外被风吹得“呼呼”作响的声响。
这种沉默,没有让我感到尴尬或是不安。反而像一张巨大的、柔软的网,接住了我所有摇摇欲坠的情绪。
又过了很久,我的眼泪终于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眼睛和因为缺氧而发痛的脑袋。
“是我姐。”我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她……她不知道怎么找到了书店的电话。”
我说完,又陷入了沉默。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种复杂的心情,那种既恨又痛,既想逃离又好像被无形丝线牵扯的感觉。
苏暖只是“嗯”了一声。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地。
“我明白了。”她说。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她。她没有追问,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她好像真的明白了,明白了我所有说不出口的挣扎和恐惧。
“今天别想了。”她站起身,拿走了我手里已经变凉的水杯,“想也想不出结果。去睡觉。”
我看着她把杯子拿去厨房洗掉,然后铺好地上的垫子,自己躺了上去,背对着我,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我躺在沙发床上,盖上被子,眼睛睁得老大,盯着陌生的天花板。脑子里乱成一团,林欣的哭腔,老板那句“回去吧”,苏暖递过来的纸巾,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地转。
我以为我会彻夜难眠。
可不知道为什么,听着隔壁地铺上传来的、平稳的呼吸声,我那颗狂跳不止的心,竟然一点点地,慢了下来。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宿醉般的头痛还没完全消退。我坐起来,地铺上的被子已经叠得整整齐齐,苏暖不在。
我有些恍惚,昨晚的一切,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我下了床,走到餐桌边,然后愣住了。
桌上放着一个白色的煮鸡蛋,一盒温热的牛奶,牛奶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黄色的便签纸。
我拿起那张纸。
上面没有字,只有一个用黑色水笔画的、歪歪扭扭的太阳。太阳的旁边,还画了一个笑脸。
很幼稚的画,像小学生的作品。
我盯着那个笑脸,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看见便签纸的旁边,还放着一颗糖。是大白兔奶糖,经典的蓝白糖纸,被压得有点皱。
我伸出手,把那颗糖捏了起来。
我慢慢地剥开糖纸,把那颗白色的、圆滚滚的糖放进嘴里。一股浓郁的奶香味,瞬间在口腔里化开。
很甜。
甜得我鼻子发酸。
我坐在桌边,一口一口地,把那个煮鸡蛋吃完,把那盒牛奶喝光。胃里有了东西,身体好像也找回了一点力气。
我把那张画着太阳的便签纸,小心地折好,和那串钥匙一起,放进了口袋里最深处。
去书店的路上,风依旧很冷。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指尖能触摸到钥匙冰凉的金属棱角,和那张薄薄的纸片。它们像两个小小的护身符,给了我推开书店那扇沉重木门的勇气。
我用钥匙打开门。
店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味道。这种味道,在昨天还让我感到安宁,今天却让我有些紧张。
老板已经在了,坐在他那张专属的摇椅里,低头看着报纸,姿态和我昨天离开时一模一样。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看我。
我站在门口,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怕他问我昨天的事,怕他觉得我麻烦,怕他下一句就说“你不用来了”。
空气安静得让人窒息。
就在我快要站不住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地板,该拖了。”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种苍老、平淡的调子,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心里那块悬着的大石头,“咚”的一声,落了地。
“……好。”
我赶紧应了一声,拿起墙角的拖把和水桶,走向水池。
拧干拖把,我开始从书店最里面,一寸一寸地,往外拖。水渍在陈旧的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痕迹,又很快蒸发。我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手臂上,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身体的疲惫,奇异地冲淡了心里的混乱。
他没有再说过一句话。整个上午,书店里只有我拖地的声音,和他偶尔翻动报纸的“沙沙”声。
我们之间,也形成了一种沉默的默契。
我干活,他看报。谁也不打扰谁。
晚上回到苏暖家,她已经回来了,正在画一张色彩构成。桌上摆满了各种颜色的颜料和画笔。
“回来了?”她头也没抬,只是专心致志地给画纸上的一个小方格填色,“饭在锅里,自己盛。”
我“嗯”了一声,去厨房盛饭。是简单的酱油蛋炒饭,里面还有一些火腿丁。
吃完饭,我洗了碗,然后坐到桌子另一头,拿出我的数学课本。
我翻开昨天看到的那一页,那道立体几何题,还静静地躺在那里。我盯着它,脑子里却控制不住地,又想起了林欣的电话。
烦躁,像蚂蚁一样,顺着我的血管往上爬。
我拿起笔,在草稿纸上胡乱地画着,一道辅助线画了三遍,都是错的。
“啪”的一声,我把笔扔在了桌上。
“静不下心?”
对面的苏暖开口了,她依旧没看我,手里的画笔换了另一个颜色。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课本,感觉自己像个废物。
她放下画笔,站起身,走到我身边。她没有看我的课本,而是从我的书包里,抽出另一本崭新的练习册,放到我面前。
“做这个吧。”她说。
我愣愣地看着她。那是一本英语词汇手册。
“数学需要逻辑和安静,”她指了指那本手册,“记单词不需要。你现在脑子是乱的,就做点机械的、不用动脑子的事。”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那本词汇手册。
“从A开始背。”她把笔塞回我手里,语气很平淡,像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背完一个,就抄十遍。”
说完,她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继续画她的画。
我握着那支笔,看着面前的词汇手册。第一个单词是“abandon”。
我深吸一口气,翻开练习本,开始抄写。
abandon, abandon, abandon……
我一遍一遍地写着,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规律的“沙沙”声。我的脑子,好像真的被这个单调的动作给占据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慢慢地,沉了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手腕都酸了。我停下笔,甩了甩手,一抬头,看见苏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画完了。她正趴在桌上,看着我,下巴枕着手臂。
“好点了吗?”她问。
我点点头。
她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朝我这边一扔。
东西划过一道小小的抛物线,准确地落在了我的词汇手册上。
又是一颗大白兔奶糖。
“奖励你的。”她说。
我看着那颗糖,又抬头看了看她。灯光下,她的眼睛很亮,像藏着星星。
“苏暖,”我看着她,终于问出了憋在心里一天的问题,“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不是傻子。她为我做的一切,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同学的范畴。这份好,来得太突然,太浓烈,让我感到温暖,也让我感到不安。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点,她坐直了身体,看着我,眼神很认真。
“因为,”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慢,“我以前,也被人这么对待过。”
她顿了顿,目光飘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好像在回忆什么。
“在我最糟糕的时候,有个人,也是这样,每天给我一颗糖,告诉我,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