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的雪,是钝重的,一片一片,仿佛带着历史的重量,缓缓覆盖了红场,也覆盖了墓园里那些沉默的名字。
瓷站在一棵白桦树下,黑色大衣的肩头已落了一层薄雪。祂没有打伞,只是静静地望着那座巨大的、由花岗岩砌成的陵墓。寒风像一把迟钝的刻刀,刮过祂的脸庞,带来遥远的、属于西伯利亚的寒意。
祂的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支含苞待放的红梅——来自祂南方的故乡,与这片冰天雪地格格不入。
记忆如同冻土下的根须,在寂静中苏醒。祂想起另一个冬天,也是这般寒冷,但那个人的身影却像壁炉里的火焰,带着足以驱散严寒的热量。
“老师。”
祂对着纷飞的雪花,吐出这个久远到有些陌生的称谓。
那个被称为“老大哥”的存在,曾像这北国的极夜一样,漫长、强大,无处不在。祂曾手把手教祂认识工业的脉络,规划发展的蓝图,那粗糙宽厚的手掌,曾坚定地拍在祂的肩头,传递过来自北方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与温暖。
那时,祂望向对方的眼神里,有敬畏,有感激,或许……也曾有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超越师生的依赖。
但极昼之后,必然是极夜。理想主义的蓝图,终究在现实的冰原上撞得粉碎。争论、分歧、指责,最后是那道冰冷的、绵延数千公里的边境线。曾经紧握的手松开了,温暖的拥抱变成了冰冷的对峙。
那份未曾言明,也永远无法再言明的情感,被永远冻结在了那个分裂的冬天。
瓷走上前,将手中的红梅轻轻放在冰冷的墓碑前。娇艳欲滴的花苞,衬着灰白的花岗岩,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悲伤的美。
“我走出来了。”瓷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雪声吞没,“走出了您的影子,也走出了您期望的道路。”
这不是告慰,更像是一种宣告。
祂站立片刻,最终转身离开,在雪地上留下一行孤独的脚印。风雪很快便将那支红梅掩埋,也将那片刻的柔软与痕迹一同抹去。
就像那段复杂纠葛的岁月,深埋于冻土之下,成为只有祂自己知晓的、沉重的养料。
瓷的身影消失在莫斯科的风雪中。
那支被掩埋的红梅,是否会在这异国的土地下,做一个关于春天的、不可能的梦?
无人知晓。
瓷回到下榻的酒店时,窗外的莫斯科已是万家灯火。
祂脱下大衣,雪花从衣领簌簌落下,在温暖的地毯上化作深色的水渍。
床头柜上放着一本泛黄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那是很多年前,苏送给祂的第一本书。
书的扉页上,还留着对方遒劲有力的字迹:
"致亲爱的达瓦里氏——愿我们共同锻造的未来,如钢铁般坚不可摧。"
瓷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早已褪色的墨迹。
那时的他们,都相信理想可以像钢铁一样被锻造,相信友谊能够跨越山河与意识形态。
祂翻开书页,里面夹着一片早已干枯的白桦树叶。
叶脉依然清晰,就像那些刻在记忆里的往昔。
"您看,"瓷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说,"我们最终走向了不同的熔炉。"
窗外,一辆有轨电车驶过街道,车轮与铁轨碰撞出熟悉的声响。
这声音让瓷有一瞬间的恍惚——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冬日清晨,在满洲里车站,苏将这本书塞进祂手中,然后转身登上西去的列车。
站台上的积雪很深,蒸汽机车的白雾模糊了所有的告别。
瓷合上书,将它轻轻放回原处。
就像将一段往事,重新锁进记忆的深处。
祂走到窗前,望着莫斯科的夜空。
雪已经停了,云层散开,露出一弯清冷的月亮。
这轮月亮,是否也曾照见克里姆林宫塔尖上的红星?
是否也曾见证过两个社会主义国家最初的拥抱,和最后的决裂?
瓷静静地站着,许久。
直到月亮隐入云层,直到莫斯科的灯火渐渐稀疏。
在离开房间前,祂最后看了一眼那本书。
然后轻轻关上了灯。
黑暗中,那些未说出口的话,那些被风雪掩埋的情感,都化作了一声叹息:
"再见了,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