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并没有崩塌。

它只是……凝固了。像一锅滚烫的沥青，骤然冷却，将檀思琪死死封存在那片肮脏、冰冷的阁楼地板上。时间失去流速，光线停滞不前，只有灰尘在从屋顶破洞投下的惨淡光柱中，做着垂死般的、缓慢的翻滚。

那张被她撕碎、吞咽的信纸，此刻像一团灼热的、带着锋利边缘的炭火，在她胃里燃烧、刮擦。每一片碎屑都烙印着奶奶绝望的笔迹，每一个字都在她腹腔内尖啸：

“你的祖父，沈明德，是凶手。”

“板凳里的，是恶魔。”

“快逃——”

逃？能逃到哪里去？

那个声音，那个她曾无比信赖、甚至带着雏鸟般依恋的“老石头”，此刻不再是脑海中的回响，它仿佛拥有了实体，像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从她的耳道钻入，盘踞在她的脑干上，对着她最脆弱的神经吐着信子。

“我的……好孙女。”

沙哑的声线里，所有伪装的温和与疲惫剥落殆尽，只剩下一种毫不掩饰的、令人作呕的狂喜和一种……仿佛打量祭品般的贪婪。

檀思琪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可这动作徒劳得可笑。声音来自内部，源于血脉，如同癌细胞扩散，无法切割。

“不……你不是……”她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音节，浑身抖得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你是老石头……是警察……”

“警察？”脑海里的声音嗤笑起来，那笑声尖锐，刮擦着她的颅骨，“石坚那个短命鬼？他倒是想当个好警察，可惜啊……他挡了我的路。”

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回忆往事的残忍惬意。

“至于我？沈明德……才是你如假包换的血亲祖父。乖孙女，这三个月，爷爷‘教’得你可还尽心？”

尽心？那些深夜的指导，那些精准的“推理”，那些让她在警局站稳脚跟的功劳……原来全都是饵料！是精心布置的陷阱！是为了让她有能力、有资格重新触碰这桩旧案，是为了利用她对奶奶清白的渴望，来替他找到这封致命的信！

信任被碾碎，认知被践踏。她像个舞台上最蹩脚的小丑，在恶魔的牵引下，完成了一场盛大的、自我毁灭的演出。

胃里翻江倒海，她猛地俯身干呕，却只吐出一些酸涩的胆汁，混合着喉咙被纸屑划破的血腥味。信纸的碎片顽固地沉在胃底，像一颗颗诅咒的种子。

“为什么……”她嘶哑地问，眼泪混着脸上的灰尘，留下肮脏的泪痕，“你杀了王建国……还嫁祸给奶奶……”

“为什么？”沈明德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被冒犯的不悦，“那个赌鬼，欠钱不还，还敢拿些陈年旧事威胁我？他该死！至于苏秀云……哼，她自以为聪明，察觉到了什么，还想偷偷去找石坚？不自量力！正好……让她当个替死鬼，一了百了。”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碾死两只蚂蚁。三十年前的血案，在他口中，不过是一次清理障碍的顺手之举。

檀思琪感到彻骨的寒冷。这就是她的祖父？一个视人命如草芥，为了灭口甚至不惜陷害结发妻子的恶魔？

“可惜啊，”沈明德的声音又带上了那种扭曲的得意，“苏秀云到底还是留了一手。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邪门歪道，临死前竟用自己那点微末魂魄，把我封在了这祖传的破板凳里！她想困住我，保护你？哈哈……可笑！她没想到吧？正是她想要保护的你，最终帮我找到了这封该死的信！”

奶奶……檀思琪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那个瘦小沉默的奶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是以怎样的决绝，将自己献祭，化作了看守恶魔的器灵？而她，这个被保护的人，却成了摧毁奶奶牺牲的帮凶！

巨大的愧疚和自我厌恶如同海啸，将她彻底淹没。她恨不得立刻死在这里，死在这个奶奶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想死？”沈明德仿佛能洞悉她每一个念头，声音里充满讥诮，“没那么容易，思琪。你是我沈明德的血脉，是苏秀云用命换来的‘容器’！你以为吞了信就完了？不，那只是开始。”

“容器……”檀思琪喃喃重复着这个可怕的词，浑身冰凉。

“没错。”沈明德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充满诱惑，如同伊甸园里的毒蛇，“乖乖听话，帮爷爷彻底抹掉过去的痕迹。以你的能力，加上我的‘指点’，我们可以在外面的世界活得很好。权力、地位……你想要的一切，唾手可得。毕竟……我们是一家人，血脉相连，才是最牢固的同盟，不是吗？”

“同盟？”檀思琪猛地抬头，尽管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和模糊的杂物轮廓，她依然对着空气嘶吼，“你是个杀人凶手！你害死了奶奶！我宁愿——”

一股尖锐至极的、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剧痛猛地刺入她的太阳穴！

“啊——！”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双手抱头，整个人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在地板上痛苦地翻滚。那痛楚并非来自物理攻击，而是直接作用于她的精神核心，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粗暴地撕扯她的意识。

“宁愿什么？死？还是反抗？”沈明德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绝对的压制力，“别忘了，我现在就在你脑子里！你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念头，都在我的感知之下！忤逆我，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生不如死！”

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伴随着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檀思琪的抵抗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她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感受着意识一点点被黑暗吞噬。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仿佛看到，那个被撬开的衣柜夹层深处，浓郁的黑暗中，似乎有一道极其微弱的、温润的白光一闪而过。

像是一声无声的叹息。

又像是一滴……冰冷的泪。

然后，世界彻底陷入无边黑暗。

檀思琪是被冻醒的。

阁楼里寒气刺骨，天色已经彻底黑透，只有稀疏的星光从破洞漏下，提供着微不足道的光亮。她浑身酸痛，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遍，胃里空荡荡，却依然残留着那种被硬物填塞的不适感。

脑海里一片死寂。

沈明德没有出声。但这种寂静比他的咆哮更令人恐惧。它像暴风雨前的宁静，像捕食者享用猎物前的耐心等待。那根无形的锁链已经套上了她的脖子，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存在。

她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绝望如同厚重的淤泥，包裹着她，让她每呼吸一口都感到艰难。死？沈明德说得对，死亡可能并非解脱。报警？谁会相信一个“器灵附身”的荒唐故事？她只会被当成精神病关起来。

奶奶的信……唯一的证据，被她亲手毁灭了。

她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那个黑洞洞的衣柜。三十年前的凶案现场，奶奶守护的秘密，祖父罪恶的起点。此刻，它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中，像一个沉默的墓碑。

突然，一个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轻轻拂过她的意识。

那不是沈明德冰冷邪恶的气息，而是一种……温暖的、悲伤的、带着无尽怜惜的触碰。如同冬夜里一点即将熄灭的炭火，短暂，却真实。

是奶奶吗？

是苏秀云残留的那一丝器灵，在试图联系她？

檀思琪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微弱的、几乎被绝望淹没的希望火苗，挣扎着闪烁了一下。

但下一秒，那股温暖的波动消失了，仿佛被某种强大的、阴冷的力量强行隔绝。

沈明德阴恻恻的声音如同寒风般吹过她的意识：

“别白费力气了，思琪。苏秀云……她护不住你。从来都护不住。”

檀思琪咬紧了下唇，直到嘴里再次弥漫开血腥味。

护不住吗？

她看着无尽的黑暗，看着那如同巨兽之口的衣柜。

一滴冰冷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悄无声息。

但在那眼泪落下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绝望的淤泥深处，悄然萌发出了一颗……带着尖锐棱角的、名为“恨意”的恶种。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