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思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栋老宅的。
记忆像是断片的录像带,只剩下一些模糊而扭曲的画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齐腰的荒草,冰冷的大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然后是漫长的、如同梦游般的行走。等她稍微恢复些意识时,已经站在了自己公寓的楼下。
清晨的微光刺得她眼睛生疼。街上开始有了零星的车辆和行人,早点摊冒着热气,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但这鲜活的世界,在她眼中却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遥远,与她无关。
她像个幽灵般飘进电梯,按下楼层键。金属厢壁映出她苍白如鬼的脸,头发凌乱,衣服上沾着阁楼的灰尘和干涸的呕吐物污渍。她移开视线,不敢与镜中的自己对望。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门开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客厅角落里的那把檀木板凳。
它静静地待在原地,在晨光中呈现出暗沉的光泽,仿佛与三个月来的每一个夜晚没有任何不同。但檀思琪知道,一切都不同了。它不再是一件死物,甚至不再只是一个“器灵”的容器,它是一个巢穴,一个囚笼,里面关押着啃噬她灵魂的恶魔。
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她几乎要再次呕吐出来。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踉跄着冲进浴室,打开淋浴喷头,让冰冷刺骨的水流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她用力搓洗着皮肤,指甲在手臂上划出红痕,仿佛想要洗掉阁楼的灰尘,洗掉胃里的纸屑,洗掉……那融入血脉的肮脏。
但一切都是徒劳。沈明德如同附骨之疽,冰冷的气息盘踞在她的意识深处,沉默,却无时无刻不在宣告着他的存在。
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神空洞、面色惨白的女人。警界新星?不过是一个被恶魔操控的、即将彻底腐烂的提线木偶。
手机在客厅响个不停。她麻木地走出去,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队长赵峰的来电。她盯着那个名字,手指僵硬,迟迟没有按下接听键。
“接。”
一个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
是沈明德。
檀思琪的手指一颤,几乎拿不住手机。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哽咽,按下了接听键。
“喂,赵队。”
“思琪!你怎么才接电话?请假也不说一声!”赵峰的声音带着关切和一丝急切,“城西发生一起命案,情况有点复杂,你赶紧过来一趟!”
“我……我不太舒服……”檀思琪试图拒绝,声音沙哑。
“不舒服也得来!”赵峰语气坚决,“这案子邪门得很,现场找不到任何闯入痕迹,死者社会关系简单,初步排查没有矛盾点。队里需要你的思路!快点!”
不等她再说什么,赵峰已经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忙音。檀思琪握着手机,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看来,你的‘价值’体现的时候到了。”沈明德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走吧,我的乖孙女。让爷爷看看,你这三个月,到底学到了多少。”
案发现场在一个老旧小区的一楼公寓。警戒线外围满了窃窃私语的居民。檀思琪走下警车,穿着制服的身影引来不少目光,有好奇,有期待。曾经,这些目光会让她感到压力,也有一丝隐秘的骄傲。但现在,她只觉得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她低着头,快步穿过警戒线,走进公寓。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旧家具发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客厅里,法医正在初步检查尸体。死者是一名独居的中年男性,仰面倒在沙发上,双目圆睁,脸上是一种极度惊恐的表情,仿佛死前看到了极其可怕的东西。身上没有明显外伤。
“死者李明,五十二岁,独居,小区保安。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昨晚十点到十二点之间。死因……暂时无法确定,需要尸检。”赵峰皱着眉头介绍情况,脸色凝重,“门窗完好,没有撬动痕迹。邻居反映昨晚没听到任何异常声响。”
檀思琪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尸体。那惊恐的表情让她胃里一阵翻腾。她移开视线,开始机械地观察现场。整洁,过于整洁了。物品摆放井然有序,几乎没有打斗或挣扎的痕迹。
“像是……吓死的?”一个年轻的警员小声嘀咕。
“胡说八道!”赵峰呵斥道,“我们是警察,讲证据!”
檀思琪走到沙发旁,蹲下身,仔细观察死者的手指甲缝隙,又看了看沙发旁边的地面。什么都没有。
“装模作样。”沈明德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带着不耐烦,“看他的耳朵后面。”
檀思琪身体一僵,抗拒着这个指令。
“嗯?”沈明德的声音陡然变冷,一股针扎似的刺痛再次袭向她的神经。
檀思琪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伸手轻轻拨开死者耳后的头发。在那里,靠近发际线的位置,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红色点状痕迹,像是被什么极细的针尖刺了一下。
“这是什么?”赵峰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凑近来看。
“再看看他的脚底。”沈明德继续命令。
檀思琪示意法医帮忙抬起死者的脚。在死者的左脚脚心,同样发现了一个类似的、更不明显的红点。
“两个点……对应?”赵峰若有所思。
“不是对应。”沈明德通过檀思琪的嘴,发出冰冷的声音(檀思琪感觉自己像个被操纵的腹语玩偶),“是回路。微电流。瞬间高压,刺激心脏,导致骤停。伪装成意外或猝死。”
檀思琪几乎是一字不差地重复了沈明德的话。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屈辱。、
赵峰和周围的同事都惊讶地看着她。
“微电流?你怎么看出来的?”赵峰追问。
“现场太干净了。”檀思琪(或者说,她体内的沈明德)继续冷静地分析,语气带着一种老练的残酷,“没有挣扎,没有外伤,只有极度的恐惧。凶手是熟人,能让死者毫无防备。这种杀人手法需要精准的计算和特殊的工具,凶手有电工或者相关背景,并且对死者有极强的恨意,不仅要他死,还要他在死前承受巨大的恐惧。”
她(他)的目光扫过客厅,最后定格在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老旧的挂钟上。“检查那个钟。里面可能有改装过的放电装置,遥控或者定时。”
技术队员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挂钟取下。打开后盖,果然发现里面被巧妙地加装了一个微型的电容放电装置,连接着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金属探针。
“真的有问题!”技术队员惊呼。
所有人都用震惊和佩服的眼神看向檀思琪。
只有檀思琪自己知道,这份“洞察力”来自何处。她感觉自己像一个窃贼,偷窃了恶魔的知识,来装点自己空洞的躯壳。那些赞赏的目光,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身上。
接下来的调查方向变得明确。很快,死者的一个远房侄子被锁定为嫌疑人。他是一名电工,曾与死者因财产问题发生过激烈争吵,并且具备改装电路的知识和能力。在证据面前,他很快供认不讳。
案子破了。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檀思琪在同事们的赞叹声中离开了现场。赵峰拍着她的肩膀,说她是支队的福将。她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车上。
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她趴在方向盘上,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冷汗浸透了后背。
“看到了吗?”沈明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满足和掌控一切的得意,“这才是力量。真正的、掌控生死的力量。跟着我,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名声、地位……甚至,可以亲手裁决那些你认为有罪的人。”
他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如同魔鬼的低语。
“就像……裁决王建国那样吗?”檀思琪抬起头,看着后视镜中自己苍白而扭曲的脸,声音嘶哑地问。
脑海中的声音沉默了一下,随即变得阴冷:“注意你的语气,思琪。别忘了,谁才是主导者。今天的表现,只是开始。如果你还想让你奶奶那点可怜的残魂能多‘安稳’几天,最好学会……听话。”
奶奶的残魂!
檀思琪的心脏猛地一缩。沈明德果然能感知到奶奶那微弱的存在!他甚至以此作为威胁的筹码!
绝望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但这一次,绝望的深处,那颗在阁楼里萌生的、名为“恨意”的恶种,似乎悄然生长出了一根尖锐的刺。
她不能倒下。至少,在弄清楚如何真正对抗沈明德,如何保护奶奶那缕残魂之前,她不能。
她发动汽车,驶离了现场。后视镜里,案发现场的公寓楼逐渐远去,但那浓重的血腥味和死亡的阴影,却如同实质般缠绕着她,与她副驾驶座上那个无形的恶魔一起,如影随形。
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她这只提线木偶的表演,还远未到落幕的时候。而下一次登台,绳索会绷得更紧,或许……会彻底绞断她的脖颈。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