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苍老、冷静的讽刺家，他那忧郁的微笑仿佛在说：“人类啊，看看你们追求的东西多么无聊，你们追求那些东西的人也多么无聊。”——《名利场》
为了提前适应西藏的高原环境，娜娜三姐妹特意提早两天飞抵拉萨。尽管身体还对高海拔有些许抗议，但爱喝酒、爱玩闹的性子，让她们当晚就钻进了一家热闹非凡的藏式演艺会所。
会所里，暖黄的假酥油灯在唐卡上投下摇晃的光影，身穿藏袍的姑娘和汉子甩着水袖起舞，裙摆银饰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男歌手的嗓音粗犷而深情，女歌手的歌喉嘹亮而高亢，唱到动情处，台下的喝彩声此起彼伏。服务生们捧着各色的哈达穿梭在人群中——在这里，哈达不仅是敬意，更是心照不宣的价码：一百是心意，两百是捧场，若是送上五百，歌手便会亲自下台敬酒。
“冲啊！” 晶晶一眼就锁定了舞台中央那个身影。
那是个典型的藏族汉子，满脸浓密的黑胡子遮不住硬朗的下颌线，皮肤是被高原阳光长年累月浸染过的深褐色，笑起来时眼角会弯成月牙，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野性中透着成熟的呼唤。
“天呐，他唱得好好听啊！完全是我的理想型。” 晶晶仰头干完一杯啤酒后，不等另外两人反应，已经招手唤来服务生，“先来五条五百的哈达！”
娜娜和萱萱看得目瞪口呆，不过半小时，晶晶已豪掷近三千元。后面，她干脆趁着男歌手敬酒的间隙，从钱包里掏出一沓崭新的钞票，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中——整整三千，叠得方方正正。只因小胡子歌手告诉她，会所要抽走哈达一半的收益，她便心生不忿和怜惜，恨不得今晚把所有的偏爱都赐给他。
“哇——姐姐们，你们都这么豪——横的吗？” 我听得眼睛都直了，手里的矿泉水瓶已经被我捏得变形。
许是我眼中没有流露出该有的羡慕，或是目光里藏不住的怀疑被察觉，娜娜忽然侧头问我：“关关，你觉得多少钱才算有钱？”
“要想生活无忧无虑的话，”我嗯了三秒，斟酌着用词，想用我的目标吓住她们，“保守点，得上千万吧。”
“那关老师你现在存了多少钱？”晶晶直截了当地询问，似乎没考虑过合适不合适的问题。
“大几十万的样子。”我唇角微扬，未说出具体的数字，话语里带着三分自豪。毕竟我才毕业三四年，在不少人眼中算已算不错。
“那我们三个已经实现了你刚才说的目标。”娜娜语气平静，“我们都已经上千万了。”
娜娜和晶晶的自信里没有对我的轻视和嘲讽，萱萱依旧是那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
话音落下的瞬间，车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们四人几乎同时看向她们三姐妹——我们毫不掩饰的震惊从我们眼中满溢出来，似乎连呼吸都变得更沉重了些。
这三个看着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女孩，竟是身价千万的富婆？这反差也太戏剧性了！
“这么多嘛？！”丹丹的声音里酸味几乎要溢出来，“我才攒了十几万……”
“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怎么能赚这么多？”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连珠炮似的发问。
“晚上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再告诉你。” 她们相视一笑，显然不愿在此时揭开谜底，更不想当众说。
“行——”我瞬间切换表情，努力摆出我最谄媚的笑容，朝她们抱拳作揖：“三位好姐姐，这两日小弟若有言语冒犯之处，行为鲁莽之处，还请多多海涵。不知各位姐姐门下可缺端茶倒水之人？小弟虽无达叔那般硬气，但胜在懂得软饭软吃的精髓，主打一个——不想努力了！”
娜娜被我这番表演逗得前仰后合，揶揄道：“我还是喜欢你之前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桀骜不驯换不来尊重和富有，只有嘲弄和贫穷。”我挺直脊背，假装摸了摸已经刮干净的八字胡，“但我可满足姐姐的要求。如今，三条通天大道近在眼前咫尺，何必再去走那泥泞不堪的小径？”我对她们眨了眨眼睛，然后又切换成严肃的表情，“我是‘俊杰’，因为‘识时务’，更懂得审时度势。再说了，三位姐姐倾国倾城之姿，沉鱼落雁之貌，再大男子主义野狼般的男人到了你们面前，也得变成温顺乖巧的小绵羊，会对着主人撒撒蹄子，咩咩欢叫。”
“关老师，你还这么年轻，真的不再多奋斗几年吗？”娜娜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几分真诚的疑惑。“你是年轻好儿郎，正是拼搏奋斗时。”
“奋斗？”
这个词像一枚细针，轻轻刺破了我方才玩世不恭的表象。我眼神里的光倏地黯淡下去，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对自己低语：
“是啊，奋斗……我从村里那片贫瘠的黄土地开始，每天上下学走2个多小时的山路，拼命考到了镇上最好的初中；又从镇上，挤破了头才挤进县里最好的高中；三年寒窗不敢有一日松懈，但我资质愚笨，最后只能摸到一所211大学的门槛……我本以为，那就是出路了。”
车里的空气悄然凝固，她们脸上的笑意不知不觉敛去。我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
“毕业后，我仍旧不敢停，因为身后有还在受苦受累的双亲，他们没有社保，没有养老金，没有房子，没有车子，他们早起不是去公园里锻炼身体，晚回不是在广场上尽情跳舞，他们用两双手和两副弯曲的身体顶天立地地站着，因为房子、车子，因为我以后结婚，以后的孩子，因为为了我们今后更好的生活。
“我努力工作，业余时间学这学那，像个转不停的陀螺。后来……后来我进了华为，别人眼里金光闪闪的地方。我以为总算踏上了正轨，离好日子更近一步，于是继续‘奋斗’，加班到深夜十一点、十二点是家常便饭。”我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却失败了。
“可当我无数次在深夜独自回到出租屋，看着灯火通明的研发大楼，城市里永不熄灭的灯火时，我总忍不住想：然后呢？然后呢？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们这样拼命地活着，从一个赛道冲进另一个更拥挤的赛道，最终的目的地……又在哪里？”
我抬起眼，终于将目光投向她们。先前那份插科打诨的谄媚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卸下伪装后的茫然。娜娜、晶晶和萱萱都安静地看着我，眼神复杂，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调侃，却多了几分未曾预料的……同情，与怜惜。
但下一刻，我又换上了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怎么样？被我的表演骗到了吧？其实我一直在奋斗啊，现在只差一点点运气。我相信，你们就是我在寺庙里双手合十，跪拜在地虔诚祈求而来的财神爷，他以另一种方式在提醒我。”
“娜娜才是我们的财神爷。”一直沉默的萱萱突然开口，脸上那份淡漠化作温柔与怜爱，“没有她，我现在还是个前台接待，姐姐也只是个在网上算命的八字先生。”
娜娜的脸上重新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她伸手轻轻捏了捏我的脸，动作亲昵自然：“姐姐给你一个机会，今晚喝酒把我们陪尽兴了，兴许真能赏赐你一碗软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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