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集重逢

尼罗河畔的市集像被打翻的调色盘，靛蓝色的亚麻布摊、赭石色的陶罐堆、猩红的茜草染料桶在阳光下层层铺开，叫卖声混着驴鸣和铜器碰撞声，织成一张热腾腾的网。

温念攥着图坦卡蒙给的皮袋，站在香料摊前有些发怔。口袋里的青铜币硌着掌心，和记忆里第一次摸到它们时的触感重合——那时她连辨别钱币面值都不会，只能对着摊主比划半天。

“要没药吗？刚从蓬特运来的。”摊主是个络腮胡的努比亚人，手里捧着块琥珀色的树脂，香气醇厚得让人发晕。

温念摇摇头，指了指旁边的亚麻布：“要最便宜的那种。”

她需要一身符合这个时代的衣服。牛仔裤和T恤在人群里太扎眼，刚才已经有好几个行人对着她指指点点，其中甚至有两个穿着宫廷侍卫服饰的人，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

摊主给她扯了块最粗的灰白色亚麻布，边缘还带着没修剪干净的线头。“够做条裙子了，”他咧嘴笑，露出两排白牙，“外乡人？看着不像商人。”

“路过。”温念含糊地应着，付了两枚钱币。刚转身，就听见身后有人低呼：“是法老的车驾！”

人群像被水流冲开的石子般纷纷避让，温念也跟着往旁边缩了缩，抬头就看见一辆镀金的马车从市集入口驶来。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车帘掀开一角，露出里面少年法老的侧脸——正是图坦卡蒙。

他今天换了身深蓝色的束腰裙，肩头披着绣金线的披肩，头上戴着简化的红冠，虽年少，却已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马车经过香料摊时，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恰好与温念的视线撞在一起。

图坦卡蒙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仿佛只是看到一个陌生的外乡人。但温念注意到，他搭在车辕上的手指，悄悄蜷了一下——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和后来在星象台刻太阳时一模一样。

马车很快驶远，人群渐渐散去。温念低头看着怀里的亚麻布，忽然觉得手心有些发凉。她忘了，这个时候的图坦卡蒙，已经是法老了。

不再是那个能偷偷把面包塞给她、在沼泽地里为她挡鳄鱼的少年，他是整个埃及的统治者，一举一动都被祭司和大臣们盯着，连在市集上多看一个外乡人两眼，都可能被解读出无数种含义。

“刚才法老看你了。”旁边卖陶罐的老妇人忽然开口，手里的陶轮转得飞快，“胆子不小，敢在法老车驾前发呆。”

温念的心提了起来：“他……经常来市集吗？”

“偶尔会微服过来看看，”老妇人哼了一声，“说是体察民情，其实还不是被祭司们哄着，看看哪些商人又偷税了。”她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外乡人，少惹宫廷里的人。尤其是法老身边的那些，一个个眼睛比荷鲁斯神还尖。”

温念点点头，谢过老妇人，抱着亚麻布往河边走。她记得不远处有片废弃的码头，以前是渔民歇脚的地方，后来河水改道，就空了出来，正好可以暂时落脚。

刚走到码头的石墩旁，就听见身后传来轻响。回头一看，竟是个穿着侍卫服饰的少年，正局促地站在不远处，手里捧着个布包。

“是……是法老让我给你的。”少年侍卫的脸涨得通红，把布包往她手里一塞就想跑，被温念一把拉住。

“等等，”她轻声问，“法老有没有说别的？”

侍卫挠了挠头，像是在努力回忆：“就说……让你找个安全的地方，别乱跑。还说……这布比你手里的好。”

布包打开，里面是块染成茜草红的亚麻布，质地细密，边缘还绣着小小的莲花纹——比她刚才买的粗布好上百倍，一看就是宫廷作坊的手艺。布包里还裹着个陶碗，碗底刻着个小小的太阳图案，和后来在星象台石室里看到的刻痕如出一辙。

温念捧着布包站在石墩旁，看着尼罗河水缓缓流淌。阳光落在水面上，碎金般的光点晃得人睁不开眼。她忽然想起刚才图坦卡蒙在马车里的眼神，看似平静，眼底却藏着一丝她熟悉的柔软。

或许他不再是能随心所欲的少年，但有些东西，似乎并没有随着身份的改变而消失。

她抱着红亚麻布在石墩上坐下，开始笨拙地学着当地人的样子缝制裙子。指尖被麻线勒出红痕，却不觉得疼。远处的神庙传来祭司们的吟唱声，风吹过码头的芦苇丛，沙沙作响，像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温念抬头望向宫殿的方向，那里金顶巍峨，藏着权力，藏着规矩，也藏着一个少年法老未曾完全熄灭的、属于他自己的温度。

这一次，她知道路该往哪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