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极搬走的那天，是个阴沉的周六。

没有叫搬家公司，他自己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两个行李箱，几箱书和文件，还有那个总是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严妍靠在卧室门框上，看着他弯腰将最后几件衬衫叠好放入箱中，动作利落，没有太多留恋的痕迹。

“差不多了。”他拉上行李箱的拉链，直起身，环顾了一下这个他其实只住过几晚的卧室。窗帘是她选的米白色亚麻，床单是浅灰色，一切都还残留着他短暂停留的气息。“还有什么落下的，我下次来拿。”

“嗯。”严妍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干。

空气里有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他们谁都没提搬走的原因，也没说那些未尽的话。好像这只是朋友间一次寻常的告别。

张极拖着行李箱走到客厅，严妍跟在他身后。公寓忽然显得空旷了许多，明明他只是带走了一小部分东西。

“钥匙。”他将一把公寓钥匙放在玄关柜子上，“这个，还是还给你。”

银色的钥匙静静躺在深色木纹上，泛着冷光。严妍看着它，没有立刻去拿。这把钥匙，是那天清晨她迷迷糊糊塞给他的，说“以后来方便”。这才过去几天？

“留着吧。”她听到自己说，“万一……有什么事。”

张极看了她一眼，眼神深邃。他没说话，拿起钥匙，放回了自己口袋。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让严妍心里松了松。

他走到她面前，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别老喝那么多咖啡。”

嘱咐的语气像家长，又像恋人。严妍鼻子有点酸，点点头：“你也是。”

他低头，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很轻的吻，不带情欲，只有温存的告别意味。然后，他提起行李箱，拉开房门。

“下周见。”他说。

“下周见。”

门轻轻关上。脚步声在楼道里渐渐远去，直到完全听不见。

严妍在原地站了很久，才慢慢走到窗边。楼下，张极将那两只行李箱放进后备箱，然后坐进驾驶座。车子没有立刻启动，他在车里坐了一会儿，点了支烟。隔着这么远，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过了几分钟，车子终于缓缓驶离，汇入街道的车流，消失不见。

公寓彻底安静下来。安静得能听见冰箱运行的嗡嗡声，能听见窗外苏州河上偶尔传来的汽笛声。严妍在沙发上坐下，目光扫过空了一半的玄关——他的拖鞋不见了，他那件常搭在椅背上的深灰色开衫也不见了。茶几上还放着他昨晚看了一半的财经杂志，烟灰缸里有他今早掐灭的烟蒂。

这个空间里，处处都是他存在过又离开的证据。

她蜷缩在沙发里，抱着膝盖。理智上，她知道搬走是对的，是成年人面对现实该有的清醒。可情感上，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像潮水一样漫上来，淹没了她。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恢复了某种“正常”。

严妍准时上班，处理文件，开会，巡查仓库。张极也依然是那个专业高效的张特助，汇报工作，提出建议，陪同见客户。在公司，他们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对话仅限于公事，眼神接触克制而短暂。没有人看出异样，甚至可能有人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常化”了，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说不清的暧昧。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不再有一起下班的默契，不再有办公室门关上后那个偷偷的拥抱，不再有隔着会议桌在文件掩饰下指尖的相触。那些隐秘的、只属于两个人的甜蜜和温暖，被妥帖地收了起来，藏在了职业化的面具之下。

严妍发现自己开始不习惯。

不习惯早上醒来身边空荡荡的，不习惯晚上回家面对一室冷清，不习惯吃晚饭时对面没有那个人。她甚至会下意识地在超市多拿一盒他爱喝的酸奶，在厨房做饭时准备两份碗筷，然后在意识到之后，默默放回去一份。

周三晚上，她加班到九点多。走出办公楼时，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她没有带伞，站在屋檐下，看着被雨丝笼罩的、灯光迷离的苏州河。

手机响了，是张极。

“下班了？”他的声音从听筒传来，背景音很安静。

“嗯，刚出来。下雨了。”

“带伞了吗？”

“没。”

那边沉默了两秒：“站着别动，我过来。”

“不用……”她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挂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那辆熟悉的车穿过雨幕，停在她面前。副驾驶的车窗降下，张极探过身：“上车。”

车里开着暖气，驱散了外面的寒意。他递给她一条干毛巾：“擦擦。”

她接过毛巾，擦着头发和肩上被雨打湿的地方。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有雨刷器规律的摆动声和空调出风口细微的风声。

“吃过了吗？”他问。

“还没。”

“我也没。想吃什么？”

“随便。”

他没再问，将车开向了他们常去的那条老街。雨夜的街道格外安静，面馆里人也不多。老板娘看到他们一起进来，有些惊讶，但很快笑着迎上来：“好久没一起来了！还是老样子？”

“嗯，两碗蟹粉面。”张极自然地应道。

热腾腾的面端上来，熟悉的味道在雨夜里格外温暖。他们面对面坐着，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只是这次，少了一些刻意的“避嫌”，多了一份雨夜相聚的、心照不宣的亲近。

“新住处怎么样？”严妍挑起一筷子面，状似随意地问。

“还行，离公司近，方便。”他回答得也随意，“就是缺个会做饭的室友。”

这话带着一丝玩笑，又藏着点别的意味。严妍没接话，低头吃面。

“你那边呢？”他问，“一个人还习惯吗？”

她顿了顿，老实说：“不太习惯。”

他抬眼看她，目光在面馆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我也不习惯。”

简单的几个字，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两人隔着氤氲的热气对视，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思念和依赖，在雨夜的面馆里，悄然泄露。

吃完饭，他送她回家。车停在公寓楼下，雨已经小了很多，变成了细密的雨丝。

“上去吧。”他说。

“你呢？”她问，“不上来坐坐？”

话问出口，两个人都愣了一下。这邀请打破了之前“保持距离”的默契。

张极看着她被雨水打湿后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他摇了摇头：“不了，太晚了。你明天还要早起。”

理智又一次占了上风。

严妍心里有点失望，但也能理解。她点点头，推开车门。

“严妍。”他忽然叫住她。

她回头。

“周末，”他说，“我能来吃饭吗？你说过的。”

他的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像个讨要承诺的孩子。严妍心里那点失落瞬间被熨平了。

“嗯。”她弯起嘴角，“周六晚上，你想吃什么？”

“你做的都好。”他笑了，这次是真正放松的笑。

“那我看着买。”

“好。”

她关上车门，站在楼门口，看着他调转车头，尾灯在雨夜里划出两道红色的光弧，渐渐远去。这一次，她没有感到空落，反而有一种安定的暖意。

虽然不住在一起了，虽然白天要戴着面具，但至少，他们还有周末的晚餐约定。这个小小的、只属于两个人的约定，像黑夜里的微光，足以照亮接下来几天的分离。

回到公寓，她给窗台上的绿植浇了水。那盆绿萝是他搬来那天顺手买的，说屋子里该有点生气。现在，它成了他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常住客”。

她摸了摸绿萝油亮的叶子，忽然觉得，这个房子，或许不算彻底空了一半。

至少，心里那个位置，还满满当当的。

窗外，雨渐渐停了。苏州河的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温柔地流向远方，也流进这个等待周末的、半满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