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祆祠的破败屋檐下,水珠还在一滴滴地往下砸,在地上积起的小水洼里溅开细微的涟漪。
湿冷的土腥气混着角落里残余的、淡淡的血腥味,钻进鼻腔,让人一阵阵地反胃。
阿木用一块从神像上扯下来的破布,一遍遍擦拭着那根沾了血的铁杵。他的动作很慢,很机械,眼神却死死地盯着角落里的舞阳,像一头守护着幼崽的孤狼。
她没哭,也没发抖。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那豆在风中摇曳的油灯,火光映在她漆黑的瞳孔里,像两颗被烧得滚烫的、不肯熄灭的星子。
“他们都想要我。”
舞阳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
“郑公子要我的店,要我的方子,最后要我这个人,把我当成他炫耀的玩物。”
“那帮所谓的‘旧部’,要我的脸,要我的‘天命’,把我当成一面可以随时扯起来招魂的幡。”
她顿了顿,目光从跳动的灯火,缓缓移到阿木身上。
“在他们眼里,我不是人。是一件货,一件可以随意争抢、估价的奇货。”
阿木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握紧了冰冷的铁杵,手背上青筋暴起。“我们走。现在就走,离开寒州,去更远的地方,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不。”
舞阳摇头,她的眼神里第一次透出一种阿木从未见过的锋利,像一块被反复捶打、刚刚淬了火的钢。
“逃不掉的。只要这张脸还在,只要‘神仙玉女粉’的方子还在,走到天涯海角,都会有下一个郑公子,下一帮‘旧部’。”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张用几块破木板勉强拼凑起来的桌案前。
“跑,是他们的规矩。这一次,我要让他们,按我的规矩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阿木,研墨。”
阿木看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心中的狂躁和不安,竟被她这股冷静的力量抚平了。他放下铁杵,找出那块逃亡时也带在身边的旧砚台,开始一圈一圈地磨墨。
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祠堂里,成了唯一的伴奏。
舞阳从随身的小包袱里,小心地取出三张质地完全不同的纸。一张是官府行文用的厚重麻纸,泛着淡黄,粗糙却坚韧。一张是胡商们记账用的莎草纸,轻薄而脆,带着异域的草木气息。最后一张,是女子间传递私信用的桃花笺,细腻光滑,隐隐透着香气。
她提起笔,蘸饱了墨。
“第一封,给刺史大人。”
她的声音清冷而果断。
“就写,寒州郑氏,勾结吐蕃,以香料为幌,暗运军械,图谋不轨。另有武周余孽,蛊惑人心,欲行大逆。证据,在此。”
她从怀中取出一小块从郑家送来的劣质香料袋子夹层里,偷偷拆下来的布料。上面用细密的针脚,绣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吐蕃文字和一串数字。这是最直接的物证。
她将布料小心地折好,与麻纸信放在一起。
“第二封,给西市那个叫巴西尔的粟特商人。”
舞阳拿起莎草纸,笔走龙蛇,将一份从郑家内应处得来的、记录着军械数量和交接时间的账本副本,飞快地抄录下来。
“告诉他,这是给洛阳裴府的喜君姑娘的。信里只说家常,让她勿念,但把这张账本夹在信里。”
“为什么给裴姑娘?”阿木不解地问,“她一个女儿家……”
“卢凌风和苏先生,远在洛阳,未必能及时收到寒州的消息。官文如牛车,从寒州到洛阳,层层关卡,随时可能‘丢失’在路上。”舞阳的目光里闪着智慧的光,“但裴姑娘的家书不一样。那是飞鸟,是闺阁间的私语,是他们绝对想不到的。喜君冰雪聪明,她一看便知,这绝不是普通的家信。”
“那第三封呢?”阿木看着那张最漂亮的桃花笺。
舞阳拿起笔,笔尖悬在半空,许久,才轻轻落下。
但她什么都没写。
她只是取来随身携带的一小盒胭脂,用小指的指尖,轻轻挑了一点朱红,在桃花笺的右下角,用力按下一个清晰的胭脂印。
像一滴泣血的泪。
“把它混进寻常去往长安的商队货物里,想办法,交给一个叫樱桃的姑娘。”
“她会懂?”
“她会懂。”舞阳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暖意,“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看到这个,她就知道我出事了,而且是天大的事。她有她的办法,让该知道的人知道。”
一张明牌,打给官府,让他们师出有名。一张暗牌,递给朋友,让他们暗中策应。最后一张,是求救,也是在牌桌上押下的、最后的赌注。
她将三封信分别用不同的方式封好,郑重地递给阿木。
“一份走官道,一份走商道,一份走黑道。一件事,说三遍,从三个不同的嘴里说出来,就不是流言了。”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是雷。”
天亮之前,阿木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再次融进了寒州城复杂的夜色里。
他先绕到马蒙府邸的后门,没有敲门,只是蹲在墙角,学了三声短促的鹧鸪叫。片刻后,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来,阿木迅速将信塞了过去,那只手接过,门又立刻关上。全程没有一句话,配合得天衣无缝。
接着,他穿过鱼龙混杂的西市,在一家通宵营业的胡人酒肆里,找到了正在和胡姬划拳喝酒的粟特商人巴西尔。
巴西尔看到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被酒染黄的金牙。
阿木没有废话,将那个用丝绸包裹的信笺放在油腻的桌上,压低声音:“给洛阳最好的画师,她叫裴喜君。酬劳,双倍。”
巴西尔掂了掂信笺里夹着的金叶子,眼睛瞬间亮了。“我的骆驼,比信鸽还快!”他拍着胸脯保证。
最后,阿木来到城外的码头,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将那封只按了胭脂印的桃花笺,塞给了一个正准备摇橹前往长安的船夫,许了他五枚沉甸甸的大钱。
做完这一切,天光大亮。
阿木回到祆祠,舞阳已经换上了一身素净的白衣,脸上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平静。她一夜未睡,眼睛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精神却异常清醒。
“阿木,”她看着风尘仆仆的他,“接下来,我要去见他们。”
“我陪你!”阿木立刻说道。
“不,你要去做另一件事,一件更重要的事。”舞阳递给他一个不起眼的小瓷瓶,“这里面,是‘金汁’。找个机会,让郑公子身边最得宠的那个女人,把它涂在郑公子常用的茶杯内壁上。”
阿木一愣:“这是……毒?”
“不是毒。”舞阳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是能让他上吐下泻,卧床三日的东西。他病了,才没空来管我。”
她又从角落里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精致紫檀木盒。
“这个,你亲自送去给郑公子。就说,我降了,斗不过他。这是我新调的‘特效胭脂’,是我最后的诚意,献给他,求他高抬贵手。”
阿木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流光溢彩的胭脂膏,异香扑鼻,华美异常。
“这又是什么?”
“是饵。”舞阳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不是想要配方吗?这胭脂里,就藏着一份‘配方’。一份能让他和他背后的人,一起身败名裂的配方。”
那块看起来完美无瑕的胭脂膏底层,用一层薄薄的油纸,包裹着另一份账本。比给裴喜君的那份更详细,一份与寒州别驾亲笔签下的契约画押。
一场权财交易。
送走阿木,舞阳独自坐在冰冷的神坛上,派人给复辟派的头领带了一句话。
“我已无路可走,愿顺天命。佛诞日,万民之前,我愿揭开面纱,恭迎王爷大业。”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寒州的每一个角落。
郑公子在床上腹泻不止,却在收到那盒精美的胭脂时,得意地大笑,以为舞阳这个烈性子的小美人,终究还是屈服于他的权势之下了。
复辟派更是欣喜若狂,立刻开始大张旗鼓地筹备佛诞日那天的“惊天之举”,仿佛已经看到了大周复兴的曙光。
一时间,整个寒州暗流汹涌,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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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诞日,终于到了。
广济寺前人山人海,万头攒动,香火熏得空气都变得粘稠。临时搭建的高台上,铺着猩红的波斯地毯,奢华无比。
复辟派首领,那位自诩为“王爷”的老者,身穿亲王规制的礼服,激动得须发皆颤。他正按照计划,向着台下被蛊惑的民众声嘶力竭地呼喊:“……天后遗泽未绝!今日,神女归位,光复大周……”
舞阳立于他身侧,身着繁复的宫装,脸上覆着厚重的金丝帷帽,在万众瞩目下,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华丽偶人。
就在“王爷”即将喊出那句大逆不道的“恭迎天后归位”时,舞阳动了。
她没有去掀帷帽,而是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压抑的呻吟,身体猛地一晃,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直直地就要栽倒。
“神女?!”王爷的演说蓦地被打断,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舞阳却像是虚弱到了极点,抬手想抓住什么来维持平衡,指尖却不偏不倚地,钩住了帷帽的边缘。
“刺啦——”
一声轻响,那顶华丽的、遮蔽了真相的帷帽,被整个扯落,翻滚着掉下高台。
全场,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住的铁钉,死死地聚焦在舞阳的脸上——那并非预想中倾国倾城的容颜,而是布满了密密麻麻、正微微渗出黄水的骇人红疹,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开始溃烂!
“天……天花?!”台下有见多识广的老医者失声尖叫,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不是祥瑞!是瘟神!是遭了天谴!”恐慌像真正的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轰然炸开。
“王爷”僵在原地,脸上的狂热瞬间冻结,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恐和愤怒。他精心策划的神迹,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和一场灭顶的灾祸!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中,一阵低沉而富有韵律的驼铃声,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支看似普通的商队,不知何时已停在了广场的边缘。为首之人缓缓取下头上的斗笠,露出卢凌风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他声音不高,却如寒冰坠地,清晰地响彻全场:
“不是天花,是人心鬼蜮之毒!寒州别驾李贽,你勾结外邦、私运军械、更欲假借‘复辟’之名行谋逆之事,证据确凿!还想演到几时?”
李贽的脸色瞬间剧变,他身边的“王爷”更是面如死灰,双腿一软,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