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早早到校，却发现她已经坐在了老地方——教学楼后面那个安静的花坛边缘。她没有像平时一样捧着棋谱或课本，只是抱着双膝，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前方弥漫的薄雾。

“颂颂？”我轻轻唤她，在她身边坐下。

她只是动了动眼皮，算是回应，没有像往常一样递给我一颗糖或是拿出棋盘。

“你怎么了？”我有些担心，用手肘碰了碰她，“是不是你爸又逼你下棋了？”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然后，她突然用一种异常平静，平静到近乎没有波澜的语调开口，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他昨晚喝醉了，把棋罐砸了。”她的声音很轻，像雾一样，“他说，如果这次定段赛我再输，就不让我上学了，天天在家练棋。”

我倒吸一口冷气。她却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的微笑。那笑容很好看，却像冬日结冰的湖面，光洁，冰冷，没有丝毫暖意。

“没关系，”她继续说，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奇异的轻松，“我习惯了。他只是……太想我代替他完成梦想了。”她的白球鞋尖在空中一下一下地晃着，好像随时都会从这令人窒息的现实中飘走。

在那段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第一次清晰地窥见了她完美外壳下的裂痕。我知道了那个叫“弈博”的弟弟，是如何在父亲的偏爱下，轻松地享受着童年，而她，则背负着沉重的期望和不断的贬低。她告诉我，她的父亲，那位我曾远远见过几面的、不苟言笑的围棋手，如何在酒后变成另一个人，如何用最难听的话语贬低她，说她的棋“匠气十足，毫无灵性”，说她“永远比不上你弟弟”。她告诉我，年幼的弟弟如何在父亲发脾气时吓得嚎啕大哭，而母亲只能无助地搂着弟弟默默垂泪。她甚至告诉我，她曾被带去一个到处都是白色的小房间，穿着白大褂的人和她妈妈低声说着什么“中度”、“压力”、“观察”之类的词。

就在我沉浸在心疼中时，她忽然转过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我，冰封的微笑依旧挂在嘴角，轻声问：

“时宜，你说……如果一个人觉得太累了，累到不想再继续走下去了，是不是安静地消失，会比正式告别更好一些？”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我完全理解了她话语里那隐秘而危险的意味。她不是在问一个哲学问题，她是在冰层之下，向我发出微弱的求救信号。

几乎是本能地，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变得尖利，“我不准你这么说！不准！

她似乎被我的激烈反应惊住了，脸上的微笑瞬间碎裂，闪过一丝无措。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似乎想碰触我湿漉的脸颊，却在半空中停住，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她用鞋跟轻轻磕了一下花坛的砖壁，移开视线，低声说：

“逗你的……看把你吓的”

可她那句“逗你的”，听起来却比任何哭泣都更要悲伤。

就在这时，一阵晨风吹过，摇落了花坛边一树紫藤花。淡紫色的花瓣簌簌落下，有几片沾在了她的发梢。她仰起头看着纷飞的花雨，侧脸在朦胧的晨光中显得格外白皙和脆弱。

就在那一刻，我肋间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传来一阵陌生而剧烈的悸动。那感觉不像疼痛，更像是一颗被埋藏了很久的种子，终于顶开了冻土，它的根须瞬间缠绕住我心脏的每一道褶皱，带来一种酸涩的、充盈的胀痛。

我还不懂那是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觉得，眼前这个看似坚强、实则遍体鳞伤的女孩，我想保护她，想把她从那个冰冷的家里拉出来，想让她也能像普通人一样，可以放肆地哭，也可以真心地笑。

后来我才明白，那种悸动的名字，叫做喜欢。

是灵魂先于理智，对另一个孤独的灵魂，最原始、最纯粹的认领与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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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