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四二年的一个春夜，波士顿的公寓里安静得只剩下暖气片的嗡鸣。我刚刚结束与实验室的视频会议，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随手点开了国际新闻网站。

一条来自首尔的体育快讯弹了出来——“传奇棋士顾颂九段，卫冕‘应氏杯’世界冠军”。

心脏，在那一刻仿佛漏跳了一拍。

屏幕上，她站在万众瞩目的领奖台，手持奖杯，聚光灯将她本就清冷的面容映照得如同覆盖着一层薄雪。她微微颔首，神情是熟悉的平静与疏离，与我记忆中那个坐在花坛边，晃着腿问出绝望问题的少女，判若两人。

我关掉了网页，走到窗边。波士顿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城市的霓虹将云层染成一片模糊的橘红。我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一个穿着家居服、神色疲惫的科研工作者。时光仿佛在这一刻折叠，将我带回了那个弥漫着草莓香和檀木香的遥远午后。

一切，都始于一场五岁时的棋局。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顾颂。在充斥着彩虹毯和玩具熊的幼儿园里，她像个误入的瓷娃娃，安静地坐在角落，面前摆着一副小小的塑料棋盘。小朋友们都在外面疯跑，只有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专注。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攥着刚得来的草莓贴纸就跑到了她面前。

“喂！老师说你会下棋！”

她抬起头，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扇动了一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贴纸，没说话。

“我们下一局吧！”我兴致勃勃地在她对面坐下，“输了要帮我画城堡哦！”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把棋盘往我这边推了推，用小小的、带着奶音的声音说：“黑先白后。”

那局棋下得乱七八糟。我完全不懂什么定式布局，只顾着用棋子摆出各种奇怪的形状。她却很有耐心，每一步都认真地思考。最后数子，我竟然赢了半目。

“我赢啦！”我高兴地举起手，却看到她迅速低下了头，抿着嘴唇，眼眶微微泛红，长长的睫毛上挂上了一颗要掉不掉的泪珠。

我心里顿时慌了，胜利的喜悦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她是不是生气了？

“你……你别哭啊，”我手忙脚乱地把那张皱巴巴的草莓贴纸塞到她手里，“这个送给你，可好看啦。”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贴上，只是紧紧地把贴纸攥在了手心里。那一刻，我觉得这个不爱说话的女孩，像一只需要被小心翼翼保护的小动物。

后来，她转学了。那个攥着草莓贴纸、眼眶红红的身影，成了我童年记忆里一个模糊而柔软的印记。

直到小学一年级开学那天。

我背着新书包走进教室，目光扫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最后，定格在了靠窗的座位上。那个安安静静坐着、仿佛与周遭喧嚣隔绝的女孩，是她吧。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我几乎是跑着过去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喂！你还记得我吗？幼儿园赢过你的那个人！”

她抬起头，看到是我，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惊讶，随即恢复了平静。她没说话，只是从笔袋里拿出一块崭新的、带着香味的橡皮，推到我面前。

“用吗？”她的声音比小时候清亮了些，但依旧简短。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接过橡皮：“用！”

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但一种无言的默契从那时便建立了起来。我们成了朋友，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做作业。当然，最多的，还是一起下棋。

我依然从未赢过她。但那个因为输了半目就掉眼泪的小女孩，好像消失不见了。她变得愈发沉静，棋风也愈发稳健，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在平静的岁月里并肩前行。直到四年级那个雾气蒙蒙的早晨，我看见她独自一人坐在空无一人的花坛边，将头深深埋进了臂弯里。

那一刻，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窗外的波士顿，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我从遥远的回忆中抽离，玻璃上的倒影与屏幕上她清冷的面容隐隐重叠。

我们的故事，就这样，在命运的棋盘上，落下了第一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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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