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

深秋的雨缠缠绵绵下了整整一周，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天际，把整个校园裹进一片湿冷的阴霾里。阴湿的空气像浸了冰水的棉絮，沉甸甸地裹在身上，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凉意，压得人胸口发闷，连带着心情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林舒落的情绪早已随着这场连绵的秋雨跌入低谷，夜里的失眠愈发严重，睁着眼睛到天光微亮是常事，眼底的青黑像晕开的墨，遮都遮不住。白天坐在图书馆二楼靠窗的位置，指尖划过微凉的书页，视线落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心思却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父亲上周发来的那条短信，像一根生锈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至今还躺在手机收件箱里，字字诛心：“你翅膀硬了就不管家了？赚了钱赶紧寄回来。”不过短短一句话，就将她这些年拼命逃离原生家庭、努力自愈、想要好好生活的挣扎与坚持，击得粉碎。原来在父亲眼里，她从来不是一个需要被关心的女儿，只是一个可以用来索取的工具。

她再也撑不住，缓缓趴在桌子上，脸颊贴着微凉的书页，那点凉意稍稍驱散了心底的燥热，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压抑的呜咽声被死死堵在喉咙里，只化作一阵细微的颤动，落在寂静的图书馆里，几乎听不见。季怀秋就坐在她对面，面前摊着一本厚重的专业书，笔尖在草稿纸上顿了顿，墨水晕开一小片痕迹。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合上书，起身走向茶水间，接了一杯温度刚好的温水，小心翼翼地放在她手边，又从背包里拿出一块独立包装的无蔗糖蔓越莓饼干——他记得上次偶然发现，她情绪不好的时候，吃点甜而不腻的东西，眉头会稍微舒展些，便一直记在心里，随身带着。

林舒落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直到温热的眼泪透过书页，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才猛地抬起头，眼眶红得吓人，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她甚至不敢看季怀秋的眼睛，怕自己会忍不住崩溃大哭。

她几乎是逃着离开图书馆的，刚走出大门，冰冷的雨水就迎面打了下来，砸在脸上，刺骨的凉，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季怀秋紧随其后，手里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快步追上她，将伞稳稳地罩在她头顶，隔绝了漫天雨丝：“雨太大了，我送你回去。”

林舒落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护着自己往前走。伞面下意识地倾向她这边，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季怀秋的半边肩膀很快就被冰冷的雨水打湿，深色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寒意顺着布料钻进骨子里，让他忍不住微微发僵，却依旧稳稳地护着她，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走到宿舍楼下时，林舒落忽然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看着他湿透的肩膀，看着他眼底浓得化不开的心疼，积攒了太久的委屈、自卑、绝望，在这一刻突然冲破了堤坝，情绪彻底爆发：“季怀秋，你别对我这么好行不行？”

季怀秋愣住了，握着伞柄的手一松，黑伞“啪”地掉在地上，冰冷的雨水瞬间打在他脸上，顺着下颌线滑落，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我不值得你这样对我。”林舒落的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有抑郁症，我家里一团糟，我爸只会打骂我，我妈只会沉默，我满身都是负能量，我就是个麻烦，配不上你的好……你应该找一个阳光开朗、家庭幸福的女孩，而不是我这样的人。”

这些话压在她心里太久太久了，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怕自己一身的阴暗会传染给他，怕他迟早会厌倦这样浑身是伤、情绪反复的自己，更怕这份短暂的温暖，最终还是会像泡沫一样破碎，到时候她会比现在更痛苦。

季怀秋看着她泪流满面、绝望崩溃的模样，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上前一步，不顾冰冷的雨水淋湿全身，伸手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异常坚定：“舒落，你很好，真的很好。”

“你经历的那些不是你的错，从来都不是。抑郁症也不是你的污点，它只是你人生路上遇到的一道坎，你一直在努力跨过去，这份坚强、这份努力，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的拇指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动作温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我对你好，不是同情，也不是可怜，是因为……”

他想说“是因为我喜欢你，从高中到现在，一直都喜欢你”，话到嘴边，却被一道尖锐刺耳的女声猛地打断：“季怀秋！你在干什么！”

两人同时转头，只见季母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穿着一身剪裁精致的深色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色却阴沉得像要滴出水来。她手里也拿着一把伞，伞面干干净净，显然是刚到不久，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死死地盯着林舒落，满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

季怀秋的身体瞬间僵住，扶住林舒落肩膀的手猛地收回，下意识地将她往自己身后挡了挡——他太清楚母亲的手段，强势、刻薄，从不顾及他人感受，他怕她说出更伤人的话，刺碎林舒落本就脆弱的心。

“妈，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手心因为紧张而冒出冷汗。

“我再不来，你就要被这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季母快步走过来，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她伸出手指着林舒落，语气刻薄又尖锐，“我当初怎么跟你说的？让你离她远点，离她那个乱七八糟的家远点，你就是不听！你忘了她是怎么耽误你前程的？忘了她那个只会吸血的父亲？季怀秋，你清醒一点！”

“妈！你别说了！”季怀秋急忙打断她，脸色涨得通红，又急又气，“舒落不是你说的那样，一切都是误会，当年的事不是她的问题！”

“误会？”季母冷笑一声，眼神轻蔑地扫过林舒落，像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小姑娘，我劝你识相点，别再纠缠怀秋了。你看看你自己，一身的晦气，还有抑郁症，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他？你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再死缠烂打下去，只会毁了他的未来！”

林舒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刚才汹涌的情绪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浑身冰凉，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她缓缓后退一步，拉开了与季怀秋之间的距离，嘴角扯出一抹极其苦涩的笑——你看，她早就知道的，他们之间隔着的，从来都不只是她的自卑与伤痛，还有这道无法逾越的现实鸿沟。

“阿姨，你放心，我不会再纠缠他了。”林舒落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一潭死水，却带着一种破碎的绝望，“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毁了他，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从今往后，我会离他远远的，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说完，她不再看季怀秋一眼，转身就冲进了茫茫雨幕中，没有回头。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打在她身上，模糊了她的视线，也彻底浇灭了她心里最后一丝微弱的期待，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凉。

季怀秋想追上去，脚步刚迈出一步，就被季母死死地拉住了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你敢去！你要是今天敢迈出一步，就别认我这个妈！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妈！”季怀秋看着林舒落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眼底满是痛苦与挣扎，声音带着哀求，“你为什么非要这样？我只是想对她好，我没有做错什么！”

“对她好就是错！”季母的声音尖锐得像要刺破耳膜，“你的未来只能是光明坦荡的，不能有任何污点！这个女孩有抑郁症，还有那样的家庭背景，她就是个麻烦，是个累赘！你必须和她断干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季怀秋看着母亲决绝的脸，心里一片冰凉。他太了解母亲了，她向来说到做到，如果他执意反抗，以她的性格，说不定会直接找到学校，找到林舒落的班级，甚至找到她的家人，做出更极端的事情。他不能再让林舒落受伤害了，绝对不能。

那天晚上，林舒落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浑身滚烫，意识模糊间，全是季母刻薄的话语和季怀秋沉默的背影，那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盘旋，让她忍不住发抖。室友发现她不对劲时，她已经烧得迷迷糊糊，连话都说不清了，连忙背着她去了校医院，打了一整晚的吊瓶，直到后半夜，体温才渐渐降了下来。

季怀秋一夜未眠。他回到住处后，不顾浑身湿透，给林舒落发了无数条消息，从小心翼翼的问候到满心的担忧，再到笨拙的道歉，一条接一条，却始终没有收到任何回复。他一次次地拨打她的电话，听筒里只传来冰冷的“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只能无力地挂断。他坐在沙发上，辗转反侧，心里满是焦虑与心疼，还有深深的无力感。他知道，经过这件事，林舒落一定不会再理他了，他们之间那层脆弱又珍贵的“挚友”关系，彻底碎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季怀秋就守在了校医院的病房外，手里提着刚买的热粥和温水，一夜未睡的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当他看到林舒落苍白着脸，在室友的搀扶下走出来时，眼眶瞬间红了，喉咙也跟着发紧。他下意识地想上前，脚步却在看到她刻意避开的眼神时，顿在了原地，像被钉在了地上。

林舒落没有看他，甚至没有往他这边瞥一眼，只是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声音平静无波，像在对一个陌生人说话：“季学长，以后不用再联系了。阿姨说得对，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祝你前程似锦。”

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带着一种易碎的倔强，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他的视线，没有丝毫留恋。

季怀秋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方向，手指死死地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得麻木，却丝毫感觉不到。他想说“我不会放弃”，想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保护好你”，想说“我喜欢你”，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母亲的控制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暂时还挣不脱，而林舒落的伤痛与自卑，也不是一句简单的“我喜欢你”就能治愈的。

爱意在现实的重击下，再次被强行压抑，只是这一次，比以往多了一层深深的无力与绝望。他依旧会在图书馆看到她的身影，依旧会在食堂远远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却再也不敢上前一步，只能远远地看着，默默守护。偶尔目光不小心相遇，也只是匆匆避开，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连一句简单的问候都成了奢望。

只是季怀秋没有放弃。他开始更加拼命地搞科研、做项目，熬夜成了家常便饭，实验室成了他第二个家。他要尽快积累足够的资本，足够的力量，摆脱母亲的控制，等到他能真正为自己的人生做主时，再去找她，弥补所有的遗憾。而林舒落，在那次情绪爆发后，反而慢慢平静了下来。她开始更积极地接受心理治疗，按时吃药，学着和自己和解，学着与过去的伤痛握手言和。她每天泡在图书馆里，努力学习，提升自己，想要变得更强大，强大到可以不被原生家庭左右，强大到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一切。

或许，他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默默努力，默默等待着有一天，能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打破所有的阻碍，再次走向彼此。就像深秋的雨总会停，阴霾总会散去，总有一天，阳光会重新洒满大地，照亮他们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