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楼下的香樟树长得愈发繁茂,层层叠叠的枝叶滤过盛夏的阳光,在地面投下细碎摇晃的光斑,像撒了一把跳动的碎金。季怀秋就站在那片斑驳光影里,白衬衫被午后的风轻轻托起衣角,翻飞间露出纤细的腰线,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柔和得近乎透明,恍惚间,竟与多年前那个站在高中教学楼前,递来一本写满注解的练习册的少年,重合得丝毫不差。
他原本是微微垂着眼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直到瞥见不远处那个熟悉又略显单薄的身影,眼底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像沉寂的夜空突然点亮了星辰。但那光芒只持续了一瞬,便被他小心翼翼地收敛回去,化作唇边一抹温和得近乎卑微的笑意,连站姿都不自觉地放软了些,生怕自己过于炽热的目光,会吓到眼前这个总是带着怯懦的女孩。
林舒落一步步走近,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她始终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攥着衣角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布料被揉出深深的褶皱。“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混在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里,若不仔细听,几乎要被淹没。
“问了陈瑶。”季怀秋的声音放得极柔,像怕惊碎了眼前的宁静,目光落在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那抹心疼无论如何也藏不住,顺着眼底的纹路悄悄溢出来,“这些年,你还好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而尖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林舒落用尽全力维持的平静假象。她猛地摇摇头,鼻尖一酸,眼眶瞬间泛红,晶莹的泪光在眼底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挺好的,都过去了。”话出口时,连她自己都觉得声音发飘,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对不起。”季怀秋的声音染上了几分沙哑,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当年我不该就那样走了,不该让你一个人面对那些。”他从陈瑶那里断断续续知道了太多——知道她患上了抑郁症,每个深夜都在失眠与崩溃中挣扎;知道她父亲从未停止过的指责与伤害,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本就脆弱的神经。每多听一句,心里的愧疚就加重一分,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跟你没关系。”林舒落猛地抬起头,眼里盛满了倔强,却又在那层倔强之下,藏着掩不住的脆弱,像易碎的玻璃,“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家的问题,你本来就有更好的前程,不该被我拖累。”
“不是拖累。”季怀秋急忙打断她,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却又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自己的急切会让她退缩,“舒落,认识你,和你一起在自习室备赛的那些日子,是我这几年最开心的时光。当年我没能保护好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他的喉结又动了动,那些在心底翻涌了无数次的话——“我想你”“我喜欢你很久了”,到了嘴边却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母亲的电话还会时不时突兀地打来,冰冷的警告像魔咒般缠绕着他:“不准再和那个耽误你前程的人有牵扯,你的未来不能有任何污点。”那无形的控制,让他连表露心意都带着重重顾虑。
林舒落迅速别过脸,看向身旁香樟树粗壮的树干,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眶和忍不住掉落的泪珠。他的话像一杯温热的水,缓缓淌过心底那些早已结痂的伤疤,熨帖得让她几乎要沉溺,可随之而来的,还有深深的惶恐——这样好的他,这样温柔细致的关怀,她真的配得上吗?万一这份好只是一时的新鲜感,万一他知道自己还在与抑郁症反复抗争,知道她心底那些无人知晓的阴暗与绝望,会不会也像其他人一样,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两人就那样沉默地站着,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带着盛夏独有的燥热与草木清香。季怀秋率先打破了寂静,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试图找一个轻松些的话题:“这所学校的图书馆很棒,我常去三楼的理科区刷题,你平时喜欢去哪个区域?”
“我……我一般在二楼的文学区。”林舒落吸了吸鼻子,用指尖悄悄擦去眼角的泪珠,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那以后或许能偶遇。”季怀秋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或者,如果你不介意,下次可以一起?我帮你占座,你也可以随时叫我,不管是专业课还是其他问题,我都能帮你看看。”
林舒落犹豫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能感受到他话语里的小心翼翼,也知道这份善意有多珍贵,终究是没忍心拒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
从那天起,季怀秋便像一道温柔的光,悄无声息地照进了林舒落原本灰暗沉寂的生活里,频繁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却从未让她觉得有丝毫冒犯。
每天早上,他总会提前半小时到食堂,买好她爱喝的热牛奶,还有不加糖的全麦面包——他记得她高中时就不爱吃甜的,怕腻。然后找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安静地等着她,看到她走进食堂,便会立刻扬起笑容,朝她挥手示意。中午下课铃刚响,他会自然地走到她身边,语气熟稔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一起去吃饭?”排队时,他总能精准地避开所有她忌口的香菜和辣椒,打饭时,会悄悄把她爱吃的青菜多夹一些到她碗里,自己却吃得很少,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落在她脸上,看着她慢慢吃饭,眼里满是满足。傍晚没课的时候,他会提前问她要不要一起散步,沿着湖边的小路慢慢走,聊些轻松的话题——聊学业上的难题,聊校园里新开的花店,聊天上变幻的云朵,绝口不提她的家庭,也绝口不提那些难熬的过去,仿佛在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一件易碎的珍宝。
泡图书馆渐渐成了两人默契的日常。季怀秋在三楼的理科区刷题,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偶尔抬头望向楼梯口的方向,总能看到林舒落抱着几本书,轻手轻脚地走向二楼的文学区。累了的时候,他会起身走到二楼,远远地看她一眼——她总是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落在她的发顶,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她低着头,认真地看着书,神情安静又专注。有时候两人会恰好抬头对视,无需多言,只是相视一笑,便能读懂彼此眼底的意思,那是属于他们之间独有的默契。他会默默记下她看书时习惯用的书签样式——简单的素色纸质书签,下次见面时,便递上一枚同款的木质书签,上面还细心地刻了一朵小小的玉兰花,那是她高中时最喜欢的花。她低落的时候,会坐在角落的位置发呆,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他从不会追问原因,只是安静地坐在她身边,翻开自己的书,陪着她一起沉默,偶尔递上一张小小的便利贴,上面写着工整清秀的“加油”二字,像一束小小的光,照亮她灰暗的情绪。
林舒落的抑郁症偶尔还是会反复,尤其是在深夜,失眠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住。她常常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看着窗外的月光发呆,眼神空洞而茫然。每当这时,手机总会准时收到季怀秋的消息,不是追问她怎么了,也不是过多的安慰,只是简单的一句“早点休息,盖好被子”,或是分享一首舒缓的纯音乐,旋律温柔得能抚平心底的躁动。他好像总能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却从不多问,只给她恰到好处的陪伴,不远不近,却足够温暖。
室友常常带着打趣的语气问她:“舒落,季学长对你也太好了吧,天天给你带早餐,陪你吃饭散步,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啊?”
林舒落总是慌忙摆手否认,脸颊不自觉地泛红:“不是的,我们只是高中同学,现在是好朋友而已。”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一圈圈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他的好太具体,太温柔,太无微不至,让她忍不住心动,却又不敢轻易相信。原生家庭的创伤像一道无形的魔咒,紧紧缠绕着她,让她觉得自己满身是刺,不值得被这样纯粹地喜欢;抑郁症的阴影也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的心底,让她自卑,怕自己的阴暗面会吓跑这个像阳光一样温暖的男孩。
季怀秋也同样在克制着自己的心意。每次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什么的模样,他都想伸出手,把她紧紧拥入怀里,告诉她“你值得被全世界温柔以待”,告诉她“我喜欢你很久了,从高中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了”。可母亲的电话总会适时响起,冰冷的声音像一盆冷水,浇灭他所有的勇气:“不要忘了当初的约定,不准再和她走得太近,你的未来不能有任何污点,否则你知道后果。”他清楚地知道母亲的控制欲有多强,当年的转学只是一个开始,若是他强行表露心意,母亲说不定会做出更极端的事情,到时候受伤害的,只会是林舒落。
他只能把这份汹涌的爱意,藏在一个个细微的举动里:记得她来例假时不能碰凉的,会提前在保温杯里装好温水,放在她的桌洞里;知道她怕黑,晚上散步时会特意选路灯最亮的路线,走在她的外侧,悄悄护着她;看到她因为一道难题解开而露出浅浅的笑容,会偷偷开心一整天,连刷题都觉得更有动力了。
有一次,两人在湖边散步,晚风带着草木的清香,吹起林舒落额前的碎发。她看着湖面波光粼粼的倒影,轻声说:“其实,我有时候会觉得像在做梦。”
季怀秋转头看向她,月光落在她的脸上,柔和了她苍白的肤色,眼底满是化不开的温柔:“梦到什么了?”
“梦到高中时的香樟树,梦到你递给我的练习册。”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在风中飘荡,“也梦到……那些很难熬的日子。”
季怀秋的心猛地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一样,密密麻麻地疼。他放慢脚步,和她并肩站在湖边,湖水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发出细碎的声响。“都过去了。”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现在的你,很好,真的很好。”他想说“我会一直陪着你,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话到嘴边,却还是变成了最克制的承诺:“以后要是再觉得难,就告诉我,我陪你。”
林舒落转头看他,月光落在他的眼底,像盛着一片温柔的星海。她看到他眼底真切的心疼,看到他小心翼翼的守护,眼眶一热,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来,却还是倔强地别过脸,对着湖面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爱意在沉默中悄悄蔓延,像湖边的青草,无声无息,却早已疯长。他们一起共享三餐,一起泡图书馆到闭馆,一起在傍晚的校园里散步,默契得像多年的恋人,却始终停留在“挚友”的层面,谁也没有再往前一步。
季怀秋不敢说出口,怕母亲的控制会伤害到她,也怕自己还不够强大,给不了她稳定而安稳的未来;林舒落不敢接受,怕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柔只是一场短暂的幻觉,更怕自己满身伤痕,配不上这样纯粹的美好。
那天图书馆闭馆后,季怀秋送林舒落回宿舍楼下。香樟树下,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保温杯,递给她:“里面是银耳羹,我炖的,不加糖,你睡前喝一点,有助于睡眠。”
林舒落接过保温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一直传到心底,驱散了夜晚的凉意。“谢谢你,季怀秋。”她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叫他的全名,没有躲闪,眼底带着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心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不客气。”季怀秋看着她,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眼底却藏着汹涌的、未说出口的深情,“早点上去休息吧,晚安。”
林舒落点点头,转身走进宿舍楼。走到二楼的窗边,她忍不住停下脚步,悄悄掀开窗帘的一角,往下看。季怀秋还站在香樟树下,目光紧紧锁着她离开的方向,直到看到窗边那抹熟悉的身影,才缓缓勾起唇角,转身慢慢离开,背影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她握着温热的保温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却又空落落的。她知道他的心意,也清楚自己的心动,可那些过往的伤痛和深入骨髓的自卑,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他们之间,让她不敢再往前一步。
而季怀秋走在寂静的夜色里,拿出手机,看着母亲发来的催促他回家的消息,眉头微微蹙起。他握紧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里暗暗发誓:再等一等,再给他一点时间,等他足够强大,能彻底摆脱母亲的控制,一定不会再让她受一点委屈,一定亲口告诉她,他有多爱她,爱了多久。
爱意在克制中沉淀,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们依旧频繁同行,依旧温柔陪伴,一起看校园里的花开花落,一起走过春夏秋冬。只是那份没说出口的喜欢,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在沉默的滋养下,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着破土而出、向阳而生的那一天。而那棵见证了他们所有心事的香樟树,也在时光里静静生长,枝繁叶茂,守护着这段温柔而坚定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