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郡王赵宗实那封试图递出的密信，如同投入罗网的飞蛾，几乎在离开郡王府的同时，便已落在了皇城司都指挥使顾千帆的案头。信是写给一位致仕多年、远离朝堂的老宗亲的，信中语焉不详，只反复提及“昔日承诺”、“危难相助”，字里行间充满了穷途末路的惶急与哀求。
“他在试探，也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墨兰看着那封信的抄本，语气淡漠，“可惜，这位老宗亲早已不问世事，明哲保身，绝不会蹚这浑水。安郡王……已是孤家寡人。”
“母后，既然如此，是否可以收网了？”赵珩问道。连日来的压力和对边关将士的愧疚，让这位少年天子眉宇间多了几分厉色，他迫切想要将这些蠹虫绳之以法。
墨兰却没有立刻同意。她指尖轻轻敲击着御案，目光深邃：“他在恐惧，在挣扎，但还没有彻底绝望。他在等，等那个隐藏在背后的‘贵人’是否会最后拉他一把，或者……让他永远闭嘴。”
她转向顾千帆：“安郡王府近日可有异常？除了这封信，还有何动静？”
顾千帆回禀：“回太后，安郡王自收到‘宫酒’后，便称病不出，府门紧闭。但据我们监视，其府中一名负责采买的心腹小厮，今日清晨试图从后角门溜出，形迹鬼祟，已被我们的人暗中控制。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封安郡王亲笔手书，是写给其嫁在外地的女儿，嘱托她照顾好在京外的幼子，并提及‘若父有不测，皆是咎由自取，勿要寻仇’等语。”
“安排后事了？”赵琛插嘴道，小脸上满是惊奇，“他这是知道自己要完了？”
墨兰冷哼一声：“他这是以退为进，想保全子嗣。看来，他对背后之人能否救他，已不抱希望，甚至可能担心对方会杀人灭口。”她沉吟片刻，果断下令：“顾卿，不必再等了。立刻包围安郡王府，以‘涉嫌贪墨军饷、危害边防’之名，将安郡王赵宗实‘请’到皇城司问话。记住，是‘请’，不是抓，对外暂不公开其通敌嫌疑，只言涉及军饷贪墨案。将其与郑青田等人分开拘押。”
“臣，领旨！”顾千帆精神一振，知道最终清算的时刻到了。
当日午后，一队皇城司缇骑无声无息地包围了安郡王府，引得左邻右舍暗中窥探，议论纷纷。顾千帆亲自入府，面对面如死灰的安郡王，宣读了太后的口谕。
安郡王没有反抗，也没有过多的辩解，只是惨然一笑，喃喃道：“终究……是来了。”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府邸，跟着顾千帆走出了大门。府中女眷孩童的哭声被隔绝在高墙之内。
安郡王被带走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迅速在汴京高层圈子里传开。虽然官方口径是涉及军饷贪墨，但联系到前几日兵部郎中和转运司副使的悄然落马，嗅觉灵敏的人都意识到，这绝非普通的贪腐案件，必然牵扯极大。一时间，与安郡王府过往从密的几家宗室和官员，皆人心惶惶，闭门谢客。
皇城司的审讯室内，安郡王赵宗实面对顾千帆，起初还试图维持宗室体面，只承认对门下长史监管不严，导致其可能借王府名头在外胡作非为，对于通敌一事，矢口否认。
然而，当顾千帆将郑青田和转运司副使的供词，以及那本记录着与辽人交易的账册副本摆在他面前，尤其是点出几笔大额资金最终流向了他在京外几处隐秘产业时，安郡王的心理防线开始崩溃。
“郡王殿下，”顾千帆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长史已失踪，是死是活尚未可知。郑青田等人指证，是受您府上长史指使，而长史背后，似乎还有‘宫里贵人’的影子。您若执意一人扛下所有，这通敌叛国、危害边防的重罪，可是要株连三族的。您那尚在稚龄的幼子……陛下与太后仁德，或可网开一面，但若您拒不合作……”
“不！不要动我孩儿！”安郡王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恐惧与绝望交织。他可以被牺牲，但他的子嗣……那是他最后的软肋。
他剧烈地喘息着，内心进行着天人交战。供出背后之人？那人势力盘根错节，心狠手辣，自己即便供出，也未必能活，反而可能死得更快，甚至累及全家。不供？眼前这通敌的罪名是铁证如山，足以让他这一支血脉断绝。
顾千帆并不催促，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这种无声的压力，比任何酷刑都更能摧垮人的意志。
时间一点点过去，牢房内只有安郡王粗重的呼吸声和烛火噼啪的轻响。
终于，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下来，声音沙哑干涩：“我……我说……但我要见太后！我要亲自向太后和陛下陈情！有些事……牵扯太大，我只能当面说！”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疯狂而决绝的光芒：“否则，我宁可带着这些秘密去死！你们什么也得不到！”
顾千帆眉头微蹙，此事关系重大，他不敢擅专。“郡王稍候，本官需禀明太后。”
消息传回未央宫，墨兰听闻安郡王要求面见，并不意外。
“他这是想最后一搏，或许是想谈条件，或许……是想拉更多人下水。”墨兰对赵珩道，“看来，这潭水比我们想的还要深。也好，本宫就去见见他，听听他到底能说出什么惊天之秘。”
“母后，儿臣与您同去！”赵珩立刻道。他如今是皇帝，必须直面这些黑暗。
墨兰看了看儿子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好。琛儿也一起去听听。身为皇子，迟早要见识这些。”
是夜，皇城司最深处的密室内，灯火通明。墨兰端坐于上首，赵珩与赵琛分坐两侧，顾千帆侍立一旁。安郡王赵宗实被带了上来，几日之间，他仿佛苍老了二十岁，头发散乱，官袍褶皱，早已没了往日的宗室气度。
他跪在地上，抬头看着珠帘后模糊的身影和端坐的年轻皇帝，喉咙滚动了一下。
“罪臣赵宗实……叩见太后娘娘，陛下。”他的声音干涩。
“安郡王，”墨兰的声音透过珠帘，平静无波，“你说有要事，只能当面陈情。如今陛下与本宫皆在此，你有何话，说吧。”
安郡王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太后，陛下！罪臣认罪！贪墨军饷，倒卖军械，勾结辽人，罪臣供认不讳！但罪臣并非主谋！罪臣亦是受人指使，被迫为之！”
“哦？受何人指使？”赵珩沉声问道。
安郡王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怨恨与恐惧，一字一顿地道：“是……是已故的张茂则张都知！是他……是他牵线搭桥，说是宫里有贵人的意思，需要大笔银钱，且……且要借此机会，削弱威北侯府在北疆的势力！那些军械，大部分并非直接卖给辽人，而是通过几道手，最终流入了与威北侯府有仇怨的几个部落手中！目的就是为了制造边境摩擦，嫁祸威北侯府边防不力！”
张茂则？！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密室内炸响！
那可是先帝身边最为倚重的大宦官之一，虽已病故年余，但其生前权势滔天，门生故旧遍布内廷外朝！他竟然也牵扯其中？而且目的如此恶毒！不是为了钱财那么简单，竟是为了构陷边防大将？！
赵珩和赵琛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顾千帆也是面色凝重。
墨兰在珠帘后，眼神瞬间锐利如刀。张茂则……如果是他，那他口中的“宫里贵人”会是谁？先帝的某位妃嫔？还是……她心中闪过几个可能的名字，但都被她按了下去。没有证据，不能妄下结论。
“空口无凭，你有何证据？”墨兰的声音依旧冷静。
“有！罪臣有与张茂则往来的密信！还有……还有他通过内侍省几个心腹太监，向罪臣传递消息、运送金银的记录！罪臣怕有朝一日被灭口，都暗中保留了下来，藏在……藏在罪臣别院书房的暗格里！”安郡王急切地说道，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密室之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摇曳，映照着众人变幻不定的脸色。
如果安郡王所言属实，那这将不仅仅是一桩贪腐通敌案，更是一场波及先帝朝晚期、意图动摇边防、构陷忠良的巨大阴谋！而这张网背后，似乎还隐藏着更深、更危险的影子。
墨兰缓缓站起身，珠帘晃动，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顾千帆！”
“臣在！”
“立刻派人，按安郡王所说，起获所有密信与记录！要快，要万无一失！”
“是！”
“将此间所有口供、证物，严格封存。在未有确凿结论前，今日之言，不得外泄半分！”
“臣明白！”
墨兰的目光透过珠帘，落在瘫软在地的安郡王身上，冰冷如霜：
“安郡王，你若所言属实，或可为你子嗣争得一线生机。若有一字虚言……”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但那股森然的杀意，让安郡王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连声道：“罪臣不敢！罪臣所言，句句属实！”
风暴的核心，似乎正从边关军械，转向了更加幽深恐怖的宫廷秘闻。墨兰知道，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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