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侯府的佛堂，比往日更显寂静。
窗外是汴京冬日一贯的灰蒙，细雪无声地落在庭院的枯枝上，积了薄薄一层。佛堂内没有生炭火，空气里弥漫着檀香和一种陈旧的、带着些许霉味的冷意。盛明兰穿着一身半旧的青灰色棉袍，未施脂粉，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跪在蒲团上，对着那尊面容悲悯的白玉观音像，一动不动。
她的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光滑的紫檀木念珠，指尖冰凉。官家驾崩的消息，早在钟声传遍汴京时，她便知道了。府里下人窃窃的议论，带着惶恐与对未来的猜测，也隐约飘进过这方寸之地。
心中，却奇异地没有掀起太多波澜。
那个高高在上的四姐姐，如今的皇后，不，是太后了。她走到了权力的顶峰，在她亲手铺就的、或许也浸染着他人血泪的道路上。而自己呢？明兰的唇角泛起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在盛家老太太的寿安堂里，祖母摸着她的头，温声教导：“明儿，人生在世，但求问心无愧。” 可后来呢？为了在这吃人的侯府立足，为了护住团哥儿，她一步步丢掉了那份“无愧”，手上沾了洗不净的脏污。秋娘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每每思及，心口都像被针扎般细密地疼。
那不是意外，是她权衡利弊后，主动选择的罪孽。她利用了掌家之权，布下了那看似无痕的杀局。她告诉自己是为了团哥儿，必须铲除威胁。可夜深人静时，那个柔软、曾经相信“真心换真心”的盛明兰，会在心底发出无声的诘问：真的……别无选择了吗？还是你，早已被这后宅的污泥，染黑了心肠？
佛堂，成了她唯一的避难所，也是她自我审判的刑场。她不求神佛宽恕，她知道有些罪，无法宽恕。她只是在这里，一遍遍地回顾，一遍遍地忏悔，试图在无尽的自我谴责中，寻得一丝内心的平静，或者说，是一种麻木的接受。
“夫人。” 房妈妈苍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小心翼翼，“大少爷来了。”
明兰捻动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缓缓睁开眼，眼底是一片沉寂的深潭。“请他进来。”
脚步声沉稳，带着青年男子的力道。顾士团走了进来，他同样穿着素色的棉袍，眉宇间带着奔丧的疲惫，以及更深沉的、化不开的忧悒。他看到跪在佛前，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母亲，心头猛地一酸。
“母亲。”他撩起衣袍，在明兰身后的蒲团上跪下，声音低沉，“儿子来了。”
明兰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宫中巨变，新帝年轻，太后……娘娘临朝。”顾士团斟酌着词语，他知道母亲与宫中那位太后之间难以化解的恩怨，“朝局恐有动荡，但儿子必当谨守臣节，尽忠职守，母亲不必过于忧心。”
“你做事，我向来是放心的。”明兰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顾士团看着母亲消瘦的侧影，那脊背挺直，却带着一种孤绝的意味。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盘桓在心中许久的想法：“母亲，如今府中……父亲身子也大不如前，西院那边……终究是冷清。儿子在城西置办了一处小院，清静雅致，想接母亲过去奉养。儿子与您儿媳，定当尽心侍奉，让母亲安享晚年。”
这是他身为人子，能想到的最好的补偿和尽孝的方式。让母亲离开这个充满了不愉快记忆的牢笼，在一个全新的环境里，或许能慢慢抚平心中的伤痕。
佛堂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雪花落下的细微声响。
良久，明兰才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像要融进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中。
“团哥儿，”她终于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儿子已经褪去稚气、变得成熟坚毅的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勘破世事的温和，却也藏着深深的疲惫，“你的孝心，母亲心领了。”
她顿了顿，目光移向那尊观音像，声音清晰而坚定：“但是，母亲不能跟你走。”
“母亲！”顾士团急道，“为何？难道您还对这侯府……”
“不。”明兰打断他，摇了摇头，唇边那抹苦笑又深了些，“不是留恋，更非不甘。这里，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
她重新看向儿子，眼神慈爱，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而是赎罪。”
两个字，如同重锤，敲在顾士团的心上。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那些隐藏在侯府光鲜外表下的阴私，他并非全然无知。
“母亲……”他声音艰涩。
“团哥儿，”明兰的声音愈发温柔，却像钝刀子割肉，带着残忍的清醒，“母亲这一生，争过，算计过，也……造过孽。有些错，一旦犯下，就再也回不了头了。余生留在这里，青灯古佛，并非惩罚，而是我该得的归宿。只有在这里，面对着它，我才能稍稍心安。”
她伸出手，轻轻抚上儿子紧蹙的眉头，动作轻柔，带着无限的怜惜：“你如今前程似锦，家庭和睦，母亲心里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这就够了。”
“可是母亲，您在这里，儿子如何能安心？”顾士团握住母亲冰凉的手，眼眶微红。
“你若想母亲了，便常来看看。”明兰反手握住儿子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看看你，看看孙儿，知道你们都好好的，母亲在这里，也就好好的。”
她看着儿子，眼神清澈而通透，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在祖母身边，尚未被命运磋磨得面目全非的明兰，只是眼底多了太多沧桑。
“团哥儿，你记住母亲的话。”她一字一句，说得极其认真，“好好待你的妻子，疼爱你的一双孩儿。一个家，贵在和睦，贵在真心。莫要……莫要让她们变得和我一样，为了生存，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权势或安全感，变得面目可憎，双手沾满洗不掉的污秽。那是一条……造孽的路。走得越远，心里就越空，越冷。”
她的话语里没有激烈的控诉，只有平静的陈述和深切的悔恨。顾士团看着母亲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承载了太多痛苦的眼睛，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
他明白了。母亲并非被困于此，而是她主动选择了这座精神的牢笼，用余下的光阴，来偿还她认为欠下的债。她拒绝了他提供的安稳晚年，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不希望自己这“不洁”的过往，沾染了他努力挣来的清净生活，更是用这种决绝的方式，提醒他珍惜眼前的幸福。
“儿子……明白了。”他哽咽着，重重叩首，“儿子会常来看您。定不负母亲期望，善待妻儿，清廉为官。”
明兰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释然而温和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好。去吧。朝中事忙，不必总挂念我。”
顾士团又跪了片刻，才红着眼眶，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佛堂。
门被轻轻带上，佛堂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明兰转回身，重新跪好，闭上双眼，手指继续捻动念珠。
一滴泪，悄无声息地从她眼角滑落，迅速消失在青灰色的衣袍上，不留痕迹。
窗外，雪还在下，将世间一切污浊与喧嚣，都暂时掩盖在了那片纯白之下。只有佛前的长明灯，摇曳着微弱而固执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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