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白驹过隙,转眼便是十数载春秋。
汴京城的繁华依旧,朝堂之上却已换了几番新颜。顾士团,这位昔日毅然放弃侯府荫庇、离家自立的宁远侯嫡长子,凭借自身扎实的学识、沉稳的品性以及在翰林院多年的清苦熬炼,终于崭露头角。他并非锐意进取的弄潮儿,却以其公允持正、踏实肯干的作风,逐渐赢得了上峰与同僚的敬重。他谨记年少时的志向,为官清廉,处事公允,尤其在钱粮、吏治方面提出了几项切中时弊的建言,被采纳后颇有成效,渐获圣心。多年后,他已官至户部侍郎,位居三品大员之列,是朝中颇具分量的实权人物。他靠着自己的笔墨与能力,真正在煌煌史册间,刻下了“顾士团”的名字,实现了当年的誓言。他与一清流文官之女成婚,夫妻相敬如宾,育有二子,府邸虽不及宁远侯府轩昂,却自有一番书香门第的清净与安宁。他时常教导儿子们读书明理,自立自强,侯府的爵位,于他而言,已是遥远的过往。
而宁远侯府内,那份曾经搅动风雨的继承权,也早已物是人非。顾士端自幼聪慧,目睹了长兄的挣扎与离去,亲历了生母的野心与失落,更见证了嫡母的疯狂与沉沦,以及父亲因此遭受的官家斥责。那显赫的侯府爵位,在他眼中,早已不是荣耀的象征,而是无尽纷争的根源,是束缚心灵的沉重枷锁。他勤学文武,并非为了争夺什么,更多是出于不甘人后的志气,以及对自身能力的锤炼。
在他十八岁那年,一个寂静的夜晚,他给父母各自留下一封长信,信中并未过多言及痛苦,只道“男儿志在四方,愿效仿班超,投笔从戎,凭手中剑,身上甲,于边关塞外,为我大宋,亦为自身,博一个真正的前程,求一个心安理得。” 随后,他便如同当年的长兄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侯府,只身前往北疆投军。
顾廷烨得知后,握着那封信,在书房中独坐至天明。他心中有怒,有忧,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他的两个儿子,一文一武,皆是人中龙凤,却都选择了一条远离侯府、远离这世袭爵位的荆棘之路。是讽刺,还是报应?
朱姨娘哭得肝肠寸断,她一生的指望,仿佛都随着儿子的离去而崩塌。她怨恨,却不完全明白儿子为何如此决绝。直到顾廷烨将那份疲惫而冰冷的目光投向她,她才恍然惊觉,或许正是她过往的言行与期盼,无形中成了逼迫儿子远走的压力之一。
圆哥儿在军中,充分发挥了他的聪慧与坚韧。他不仅武艺出众,更因其读过兵书,通晓谋略,在几次与边境小股扰边的冲突中表现出色,屡立战功,加之顾廷烨旧部暗中些许照拂,顾廷烨虽气,终究不忍儿子真的埋没,晋升极快。不过数年,便已积功升至统领一方的指挥使,成为北疆军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真正凭自身能力,博得了不下于其兄的文官高位。他偶尔会寄家书回来,报个平安,信中谈及塞外风光、军中趣事,却绝口不提归期。
偌大的宁远侯府,曾经为了继承权斗得你死我活,如今却只剩下顾廷烨与朱姨娘,以及日渐长大的顾书娴。侯府的未来,竟落得无人承继的尴尬境地。顾廷烨看着空荡的庭院,心中那份苦楚,唯有自知。儿子们皆出息,光耀门楣,一文一武,堪称佳话,可这背后的代价,却是他这个父亲,亲手造就的家宅不宁,逼得儿子们宁愿远走他乡,自辟蹊径。这份“成功”,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涩意。
而顾书娴在这些年里,因着家中接连变故,兄长相继离去,府内气氛压抑,眉宇间总是笼着一层淡淡的轻愁,身子也显得有些单薄,平日里除了必要的请安和女红,多半待在自己院中,对着庭前花开花落,神色郁郁。
朱姨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急如焚。她失去了争夺爵位的野心,也看淡了侯爷的宠爱,如今全部的念想,都落在了这一双儿女身上。圆哥儿远在边关,她鞭长莫及,唯有眼前这个女儿,是她实实在在的牵挂。她不能再让女儿困死在这令人窒息的侯府里。
这一日,她来到顾书娴房中,摒退左右,拉着女儿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娴儿,娘知道你这几年心里不快活。家里出了这么多事,你哥哥们也都不在……但这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你还年轻,不能总把自己关在这四方院子里,白白耗费了青春。”
顾书娴垂眸,低声道:“女儿知道,只是……出门又能如何?不过是徒增烦扰。”
“傻孩子,”朱姨娘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眼中是难得的清醒与慈爱,“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天地,心境自然会开阔些。这汴京城那么大,难道就没有一处能让你展颜的地方?听娘的话,过几日,娘让可靠的妈妈和丫鬟陪着你,去大相国寺上上香,或是去金明池边走走,散散心。说不定……能遇到些不一样的景致,不一样的人呢?”
在朱姨娘的再三鼓励下,顾书娴终于点头应允。她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带着帷帽,在丫鬟婆子的陪同下,去了汴京文人雅士常聚的金明池。
她本只是随意漫步,看着湖光水色,波光粼粼,心情确也稍稍疏解了几分。行至一处柳荫下,她见景致颇佳,便驻足观赏。不料一阵风吹来,将她手中一方绣着兰草的丝帕卷起,飘飘悠悠,竟落入了不远处一个青年的怀中。
那青年身着月白长衫,虽无锦缎华服,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气质温文儒雅。他微微一怔,拾起丝帕,见帕上兰草清雅,针脚细密,知是闺阁之物,并未贸然上前,只隔着几步距离,拱手一礼,声音清朗温和:“小生唐突,不知此帕可是小姐之物?” 说着,示意身旁的小厮将丝帕递还给顾书娴的丫鬟。
顾书娴隔着薄薄的帷帽轻纱,见那人举止有度,眼神清澈,并无轻浮之态,心中微动,轻声对丫鬟道:“去谢过那位公子。”
丫鬟依言上前道谢。那青年微微一笑,再次拱手,便与小厮转身离去,并未多做停留,分寸把握得极好。
这本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偶遇。然而数日后,顾书娴陪同朱姨娘去大相国寺进香时,竟在寺后的放生池边,再次遇到了那位青年。他正与一位老僧探讨佛经,言谈间引经据典,见解不俗,且对老僧极为恭敬。
这一次,顾书娴看清了他的容貌,眉目疏朗,气质沉静,确是个翩翩读书人。那青年也看到了她,依旧是远远地颔首致意,并未靠近。
回府后,朱姨娘暗中派人打听,才知那青年姓苏,名文瑾,乃江南书香世家子弟,其祖上曾出过进士,只是近两代无人出仕,家族多以教书、著书、经营书院为生,家风清正开明。苏文瑾本人已是举人功名,此次入京是游学访友,准备参加下一次的春闱。他虽无功名在身,但学识渊博,为人端方,在士林中颇有清誉。
朱姨娘将打听到的情况告诉了顾书娴,并道:“娴儿,这苏家家世虽不及侯府显赫,却是清清白白的书香门第。我瞧那苏公子,是个知礼守节的君子,并非攀附之辈。那日他拾了你的帕子,并未借机攀谈,可见其心性。你若……你若觉得尚可,娘便想法子,让你父亲知晓,看看能否……”
顾书娴闻言,脸颊微红,低头不语。她想起那日金明池边青年的守礼,大相国寺内的谈吐,心中竟生出几分好感。与侯府中见惯的权势倾轧、虚伪客套相比,那苏文瑾身上,有种难得的干净与真诚。
朱姨娘见状,知女儿心意,便寻机在顾廷烨面前,隐去偶遇细节,只将苏家家世、苏文瑾的品貌才学夸赞了一番,试探着询问。顾廷烨正值家中冷清,儿子远走,对女儿的婚事也颇为上心。他亲自暗中考察了苏文瑾的学问与人品,又了解到苏家虽无官身,但在江南文坛颇有声望,家族底蕴深厚,并非寻常白丁。想到侯府如今处境,若能结一门清流亲家,或许并非坏事,至少女儿不必再卷入高门大宅的纷争之中。加之朱姨娘在一旁劝说,言及书娴性子娴静,适合这样的人家,顾廷烨思虑再三,终于默许。
后续的发展,便顺理成章。由顾廷烨出面,托了与苏家相熟的一位文官从中牵线。苏家早闻宁远侯府大名,虽知是勋贵,但也打听到侯府两位公子皆凭自身本事出入头地,门风似有转变,又见顾廷烨亲自过问,态度诚恳,且听闻顾家小姐娴雅知礼,便也欣然应允。苏文瑾得知议亲对象竟是那日偶遇、令他心生好感的女子,更是喜出望外。
一年后,顾书娴风风光光地嫁入了苏家。苏家果然如传闻般开明,公公婆婆皆是通情达理之人,夫君苏文瑾待她温柔体贴,尊重有加。虽然后来苏文瑾春闱再次落第,便绝了科举心思,专心在家乡经营书院,教书育人,著书立说,生活清贫却充实安宁。顾书娴脱离了侯府的压抑,在这样充满书香与理解的环境中,性情日渐开朗,与夫君琴瑟和鸣,后来亦育有子女,生活虽无泼天富贵,却平安喜乐,是她从未奢求过的圆满。
至此,宁远侯府的下一代,各自飘零,也各自找到了他们的归舟。
许多年后,宁远侯顾廷烨垂垂老矣,他的一生,戎马半生,位极人臣,也曾叱咤风云,最终却因家宅不宁,饱尝苦果,晚年膝下荒凉,承欢者寡。他的长子顾士团官居二品,次子顾士端亦是三品武将,声名显赫,光耀门楣,可这侯府的爵位,终究是无人愿意继承了。
最终,宁远侯的爵位,由顾士团的次子,顾廷烨的嫡亲孙子继承。这个在相对简单和睦环境中长大的孩子,承载着祖辈的荣耀与父辈的教训,开启了宁远侯府新的篇章。
在他病重弥留之际,有骄傲,有遗憾,有愧疚,最终,都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这一生,对得起朝廷,对得起江山,却唯独,亏欠了家人太多。
而那座曾经禁锢了盛明兰一生的正院佛堂,早在多年以前,便已彻底沉寂。她在青灯古佛前,用漫长的岁月试图赎清罪孽,也隔绝了外界几乎所有的消息。直到一个冬日,一个新来的、尚不懂府中禁忌的小丫鬟,在打扫庭院时与同伴嚼舌根,议论着“咱们侯府如今可真是了不得,大少爷在户部那是顶顶受重用的官儿,二少爷在边关也当了大将军,连嫡孙少爷都承了爵位,真是满门显赫……” 这话语,断断续续,如同零星的火星,溅入了那沉寂已久的佛堂。
明兰跪在蒲团上的身影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佛珠在她指间停顿。
团哥儿……高位?
圆哥儿……将军?
孙子……承爵?
原来,在她自我囚禁的这些年岁里,外面早已天翻地覆。她毕生所求,算计半生,甚至不惜沾染鲜血想要为儿子固守的爵位,最终以这样一种她从未预料的方式,落到了她嫡亲孙子的头上。而她那两个儿子,竟都靠自己,走出了远比依赖爵位更辉煌的道路。
她所求的,未曾以她期望的方式得到;她所怕的,终究未曾发生。
她半生的挣扎、偏执、疯狂……究竟是为了什么?
佛前长明灯的火焰微微跳动,映照着她布满皱纹、苍白枯槁的脸。她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仿佛与这佛堂的寂静融为一体。最终,一声极轻极轻,仿佛叹息,又仿佛解脱的呓语,从她干裂的唇边溢出:
“造化弄人啊……愚人,千虑……”
话音落,她重新捻动佛珠,闭上了双眼,再无他言。那过往的一切执念,似乎都随着这一声叹息,彻底消散在这清冷的檀香之中。她仍是那个赎罪的躯壳,只是心湖深处,那最后一丝不甘的波澜,也终于归于死寂。
与此同时,皇宫大内,未央宫。
盛墨兰——如今的皇后娘娘,岁月似乎格外厚待她,虽已不再年轻,但凤仪更胜往昔,眉宇间是多年掌权沉淀下的雍容与威仪。她刚听完两个孩子关于新政推行情况的禀报,正欣慰于孩子们的成长与担当。
贴身女官秋纹轻步上前,递上一份密报,低声道:“娘娘,宁远侯府那边……盛氏,前几日被永生禁足在正院佛堂了。”
墨兰执笔批阅奏章的手微微一顿。盛氏……盛明兰。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在她脑海中出现过了。那些前世的恨意,今生的报复,早在这些年对赵珩、赵琛尽心竭力的保护、教导和期望中,被冲刷得模糊不清。她的全部心神,早已被她的孩子、她的权力、她与赵祯共同经营的大宋江山所占据。
此刻骤然听闻她的消息,墨兰恍惚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回音。那个曾经让她恨之入骨,费尽心机要将其踩入泥沼的“六妹妹”,最终竟是这样的结局。
她放下笔,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宫墙外悠远的天空,沉默了片刻。那些纠缠两世的恩怨,此刻想来,竟有种隔世之感。
良久,她收回目光,语气平淡无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轻声道:“算了,随她去吧。本宫……早已不想再纠结于过去了。”
她看向秋纹,眼神重新变得清晰而坚定,那是属于大宋皇太后,属于两位出色皇子母亲的眼神:“孩子,才是本宫的命。前朝后宫,还有太多事,需要本宫与珩儿、琛儿一同操心。”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各自的选择,造就了各自不同的归途。所有的爱恨,所有的纠葛,最终都随着时光的流水,奔涌向前,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