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廷烨欲休妻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炸裂开来。休书草拟的墨迹未干,盛家便已闻风而动。这一次,来的不仅是盛纮,连一向不太插手出嫁女事务的王若弗,也在长子盛长柏的坚持与陪同下,面色沉凝地来到了宁远侯府。
书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顾廷烨将整理好的、关于明兰谋害秋娘子嗣、意图刺杀朱姨娘与顾士端的部分证据(隐去了顾书蓉直接举证的关键环节,只说是自己察觉异常后深入查证所得)摆在盛家人面前。
“岳父,岳母,”顾廷烨声音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与挥之不去的怒意,“非是廷烨不念旧情,实在是盛氏……行事太过狠毒,屡教不改,已触犯国法家规,更危及子嗣性命。宁远侯府,容不下如此主母。”
盛纮看着那些证据,手都在发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早知道这个四女儿心思重,在顾家后宅过得不易,却万万没想到,她竟会走到这一步!谋害妾室子嗣,甚至买凶杀人……这简直是耸人听闻!
王若弗更是吓得噤若寒蝉,她虽不喜明兰,更恨林噙霜,但也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若是真被休弃,盛家女儿的名声就全完了!她急忙看向儿子盛长柏。
盛长柏面容肃穆,他上前一步,对着顾廷烨深深一揖,语气沉痛而有力:“姐夫,四妹妹犯下如此大错,盛家绝不袒护,亦感痛心疾首。身为娘家人,我等管教不严,亦有责任。”
他话锋一转,目光澄澈而坚定地看着顾廷烨:“然,姐夫可知,今日之果,亦有前因?后宅不宁,纷争不断,以至于嫡子离心,愤而离家,闹得汴京人尽皆知。此事,已非单纯家事。如今朝中正值多事之秋,北疆虽暂平,然陛下最重纲常伦理,最恶勋贵之家内帷不修,祸起萧墙。姐夫身为朝廷重臣,掌京畿部分兵权,家风如此混乱,甚至险些酿出人命大案,若被御史闻风弹劾,陛下会如何想?是否会觉得姐夫连家宅尚且治理不明,何以担当大任?”
盛长柏的话,如同冰锥,刺得顾廷烨一个激灵。他近日忙于军务,又被明兰之事气得心神不宁,竟未深思此节!是了,团哥儿离家之事,虽未大肆宣扬,但在圈子里已非秘密。如今若再爆出正妻谋害妾室子嗣的丑闻……
盛长柏见他神色变幻,知他听进去了,继续道:“姐夫,此刻休妻,看似快意恩仇,实则无异于将这家丑昭告天下!届时,盛家颜面扫地自不必说,可姐夫您呢?治家无方、纵容妻妾至此的罪名,如何逃脱?陛下即便念及旧功不予重责,但心中必然存下芥蒂,日后前程……姐夫三思啊!”
王若弗也连忙附和:“是啊,侯爷!团哥儿刚刚立志,若此时生母被休,背上‘罪母’之名,你让他日后如何在朝堂立足?这对他,何其不公!”
盛纮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与恳求:“廷烨,明兰有错,万死难辞其咎。但请看在多年情分,看在我这老脸的份上,看在团哥儿的未来前程上,给她一条活路,也给两家留一丝转圜的余地。不休妻,如何处置,盛家绝无二话。只求……保留她正室的名分,莫要让这丑闻,毁了孩子,也误了侯爷您的仕途啊!”
顾廷烨颓然坐回椅中,用手撑住额头。盛家父子的话,句句在理,字字诛心。他不仅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更是宁远侯,是朝廷命官!他一心只想处置明兰,却忽略了此举可能带来的连锁反应,尤其是可能触怒近来因几起勋贵不法之事而尤为关注臣下家风的官家!
他不得不承认,明兰走到今天,他顾廷烨的放任与失察,难辞其咎。而这苦果,如今却要由整个侯府,乃至他的仕途来承担。
良久,他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罢了……”他声音低哑,“便依岳父、兄长所言。不休妻。但盛氏……终生禁足于正院佛堂,非死不得出。侯府中馈,暂由管家嬷嬷与几位得力妈妈共同执掌,待书娴再稳重些,再行交接。对外,只称其潜心礼佛,不问世事。”
这已是眼下,对所有人伤害最小的结局。盛家人暗自松了口气,虽知明兰此生已毁,但至少,保全了最要紧的体面和未来。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宁远侯府嫡子离家、后宅动荡的消息,终究还是没能完全捂住。加之顾廷烨因家事烦扰,精力不济,在一次关乎京畿防务协调的廷议上,应对稍有迟缓,便被素来与他不睦的御史抓住了把柄。那御史并未直接提及侯府丑闻,却以“治家不严,何以治军?精力涣散,恐误国事”为由,参了顾廷烨一本。
奏折递上,果然引起了官家赵祯的注意。联想到近来听到的一些关于宁远侯后宅不宁的风声,又见顾廷烨确实面带疲色,赵祯心中不悦。他虽爱惜顾廷烨的才干,但更看重朝廷法度和官员的持身以正。当下便在朝会上申饬了顾廷烨几句,虽未夺其职,却以“精力不济,宜静心思过”为由,收回了其部分京畿防务的协理之权,令其闭门思过半月。
这道旨意,如同一声惊雷,彻底震醒了顾廷烨。他回到府中,将自己关在书房一整日。官家的斥责和处罚,比任何人的劝说都更让他清醒。他终于深刻地意识到,家宅不宁,绝非小事,它真的可以动摇他的根基,毁掉他半生拼搏而来的一切!
消息传到城南小院,顾士团正在窗前默诵《孟子》,闻听父亲因家事被官家降罪,手中的书卷“啪”地落地。他呆立半晌,脸上血色尽褪。母亲的疯狂,自己的离去,最终竟累及父亲至此!他心中充满了愧疚与自责,立刻收拾行装,匆匆赶回侯府。
侯府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顾士团先去书房见了父亲。不过半月未见,顾廷烨仿佛苍老了许多,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倦怠与沉郁。
“父亲……”顾士团喉头哽咽,跪了下来,“儿子不孝,累及父亲……”
顾廷烨看着跪在面前的长子,心中百感交集。他扶起顾士团,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沙哑:“不怪你。是为父……治家无方,咎由自取。官家……罚得对。” 他顿了顿,看着儿子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心中竟感到一丝慰藉,“你回来了就好。去看看你母亲吧。”
顾士团来到正院。院门紧闭,外面守着两名面无表情的粗壮婆子。得到允许后,他推开那扇沉重的门扉,院内一片死寂。他走到母亲居住的正房门外,脚步却像灌了铅一般,迟迟不敢抬手推开。
就在这时,门内传来一个极其沙哑、却异常平静的声音:“是团哥儿吗?进来吧。”
顾士团心头一颤,推门而入。
屋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只有佛堂方向传来一点微弱的烛光。明兰背对着他,跪在佛前的蒲团上,穿着一身再朴素不过的灰色棉袍,头发简单地挽着,没有任何饰物。只是一个背影,却仿佛抽走了所有的生机与棱角。
顾士团鼻子一酸,眼眶瞬间红了。他张了张嘴,喉咙哽咽。
最终还是明兰缓缓转过身。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窝深陷,但那双曾经充满算计、偏执乃至疯狂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枯井,空洞无波。
她看着儿子,看了很久,才轻轻开口:“为什么?”
这一声“为什么”,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顾士团的心上。他再也忍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汹涌而出。
“母亲!儿子不孝!”他伏在地上,肩头剧烈地颤抖着,积压了多年的痛苦、挣扎、愧疚倾泻而出,“儿子知道母亲都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能稳稳当当地继承爵位,不再受人欺凌!儿子都知道!”
“可是母亲……您知道儿子看着您和朱姨娘争斗,看着这家里永无宁日,儿子心里有多痛吗?儿子不想这样!儿子不想将来我的家,也活在这样的阴影之下!儿子不想这爵位,是靠着母亲您……您双手沾满鲜血换来的!”
他抬起泪流满面的脸,看着明兰,眼中是纯粹的痛苦与祈求:“母亲,儿子只是想靠自己的本事,走一条干干净净的路!儿子不想……不想您为了我,变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啊!那样得来的富贵荣华,儿子拿着,心里疼啊!如今……如今还连累了父亲被官家责罚……儿子……儿子心如刀绞!”
顾士团的哭诉,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剖开了血淋淋的真相,也剖开了明兰冰封的心。她看着儿子痛哭流涕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那深切的痛苦和对纯粹亲情的渴望,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了无数画面——未出阁时的谨小慎微,初嫁侯府时的忐忑与期盼,抱着幼小的团哥儿时那份纯粹的喜悦,还有……在一次次争斗中逐渐迷失的自我,以及最终,那险些将整个侯府拖入深渊的疯狂。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为儿子铺路,却从未问过,儿子想走的,究竟是哪一条路。她用自己的方式“爱”他,却将他逼得痛苦不堪,离家远走,甚至……最终累及了他的父亲,撼动了家族的根基。
原来,错的,一直是她。
一滴浑浊的泪水,悄无声息地从明兰干涸的眼角滑落。她看着跪在面前、声泪俱下的儿子,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那个曾经也渴望安稳、却在命运拨弄下渐行渐远的自己。
心中的那座由偏执、怨恨、不甘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疲惫,和……释然。
她缓缓伸出手,轻轻落在顾士团的头顶,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久违的温柔。
“好了……别哭了。”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死寂,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是母亲……错了。”
顾士团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
明兰却没有再看他,目光投向那尊沉默的佛像,仿佛在对它,也对自己说:“往后……你就按你自己想的路去走吧。母亲……就在这里,为你诵经祈福。”
她收回手,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向佛像,闭上了眼睛。背影决绝,意味着她已彻底斩断与外界的联系,将在这方寸佛堂之内,用余生的青灯古佛,来忏悔赎罪。
顾士团知道,母亲心意已决。他对着母亲的背影,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哽咽道:“儿子……拜别母亲。母亲……保重。”
他起身,一步步退出这间充斥着檀香与绝望的屋子,轻轻带上了门。从此刻起,盛明兰已“死”,活着的,只是一个在佛前赎罪的躯壳。
与此同时,威北侯府内,顾书蓉看着手中关于明兰最终处置以及顾廷烨被申饬罚俸的密报,脸上并无太多快意。她不甘心!仅仅是终身禁足?父亲也只是被轻轻放下?她还想继续动作,利用手中的资源……
就在这时,她的心腹丫鬟悄悄进来,在她耳边低语:“夫人,秋姨娘身边的妈妈来了,说秋姨娘心口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想见您,神色很是焦急……”
顾书蓉脸色一变。秋娘的身子自从当年小产后就一直不好,心痛的毛病时有发作。她不敢耽搁,立刻起身,匆匆赶往秋娘居住的院子。
秋娘半倚在榻上,脸色苍白,呼吸有些急促,看到顾书蓉进来,便挣扎着抓住她的手。
“娘,您别急,慢慢说,我在这儿。”顾书蓉连忙扶住她,心中担忧。
“蓉姐儿……”秋娘喘了口气,眼中满是忧虑和恳求,“侯府的事……娘都听说了。到此为止吧,好不好?算娘求你了!”
顾书蓉抿紧嘴唇:“娘!她害得您……”
“是!她是害了我!”秋娘打断她,泪水涌出,“可你看看现在!她生不如死,侯爷被官家责罚,丢了权柄,团哥儿心里怕是也留下了解不开的疙瘩……这惩罚还不够吗?蓉姐儿,冤冤相报何时了?你如今是威北侯夫人,有疼你的夫君,有大好前程,何必再把自己陷在这些旧日的污泥里?”
她紧紧握着顾书蓉的手,语重心长:“仇恨是吃不尽的苦药,喝多了,自己的心也就苦了,硬了,冷了。娘当初忍着,不是不恨,是怕你被这恨意拖累,变得面目可憎,步了她的后尘啊!娘只想看你平安喜乐,不想看你一辈子活在仇恨里,那样娘就是死了,也难以安心!”
“你现在过得很好,沈侯爷待你尊重,这就是娘最大的欣慰。放手吧,蓉姐儿。她的报应已经够了。你再纠缠下去,外人不会知道我们受过的苦,只会指责你这庶女得势不饶人,于你名声无益啊!你还年轻,日子长着呢,往前看,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娘才能真的放下心啊!”
看着秋娘苍白病弱却充满关切和泪水的脸庞,听着她声声泣血的劝慰,顾书蓉心中的不甘与怨恨,如同被温暖的泉水一点点融化。她想起自己如今安稳的生活,想起沈玠给予的信任与空间,若因执着旧怨而毁掉这一切,岂不是辜负了秋娘,也辜负了自己?
她伏在秋娘膝上,良久,才抬起头,眼中虽还有一丝挣扎,却最终化为释然。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娘,我听您的。只要她……不再生事,安分赎罪,我……我便放下过往,不再追究。”
秋娘闻言,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将她搂入怀中:“好孩子,娘的好孩子……”
至此,顾书蓉心中的复仇之火,终于在秋娘以爱为名的劝慰下,彻底熄灭。
宁远侯府内,尘埃落定。朱姨娘得知明兰被终身禁足,顾廷烨被申饬夺权,初时窃喜,以为自己机会来了。她试图在顾廷烨面前更加温柔小意,甚至想借机插手家务。
然而,经历此番巨变的顾廷烨,心如明镜。他看清了朱姨娘温柔面具下的野心,也厌倦了后宅无休止的算计。他冷硬地拒绝了朱姨娘的所有试探,将更多心思放在教导顾士端和恢复圣眷上。他明确告诉朱姨娘,她的本分是照顾好圆哥儿,府中事务,无需她操心。
朱姨娘碰了无数钉子,这才恍然惊觉,没了明兰这个对手,她也并未能更进一步。顾廷烨的心,似乎随着明兰的倒台和官家的斥责,也变得冷硬和疏离起来。她终究,也只是一个妾室。那份窃喜之后,是更深的失落与惶恐,她开始小心翼翼地约束自己和儿子,不敢再有任何非分之想。
岁月流转,宁远侯府在伤痛与反思中,终于归于一种带着深刻教训的平静。正院的佛堂,成了府中最沉寂的角落,盛明兰在其间度日赎罪,终身未再踏出一步,不问世事,仿佛真的化作了佛前的一缕青烟。
顾士团在外拼搏,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才学,数年后果然高中进士,入职翰林院,开始了他的清流仕途。他时常回府探望父亲和弟妹,却从未再踏入正院一步,只在那紧闭的院门外,默默站立片刻便离开,再找来小桃询问明兰的情况。
顾书蓉信守对秋娘的承诺,不再执着于旧怨,用心经营着在威北侯府的生活,与沈玠感情日渐深厚。
所有的爱恨情仇,算计挣扎,最终都随着时光的流逝,缓缓沉淀,化为侯府深宅之中,一段不愿被轻易提及的往事余音,在岁月的长廊里,低回缠绕,渐行渐远。而那场因家宅不宁引来的雷霆之怒,也成为了悬在顾廷烨心头,永远的警钟。